第 99 章

他这人记仇,如今自然要将这一招还给凝禅。

他的声音带着信步闲庭,带着笃定了这一切的结果后的百无聊赖,他就要在以一招玄武·须弥锁死了所有人的灵息后,用笼火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全部都烧成灰烬。

然后他再去施施然推开那扇随时都可以打开的众妙天门。

少和之渊被毁这件事本身,并不让他生气。毕竟此处的存在与否,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并无区别。这里已经最大地发挥了它的作用——供奉他这个掌门百年之久,更让他从中发展出了一大批为他效忠、为他肝脑涂地的下属,甘愿作为他的实验体,只为功成之日,也能再觉醒一道四方脉。

但他到底出身于此,生长于此,妖兽踏平此处,将这里搅乱成了一片倾圮的废墟,这件事则让他的心境起了一些涟漪。

他要将这份涟漪抹去,就像他即将以笼火将所有的一切都烧成灰烬一般。

他如实这般想着,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

一息,两息,三息。

虞画澜猛地从自己的畅想中惊醒,然后拧了拧眉。

笼火和离火都没有熄灭,归梦的色彩也依然明亮,但须弥……须弥为何没有出现?

虞画澜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他不慌不忙再凝灵息,手指下压,遥遥点向凝禅的方向:“须弥。”

依然无事发生。

玄武脉畅通,但玄武脉中的灵息却一片死寂,并没有半点能够为他所用。

虞画澜愣了愣。

“须弥。”

“须弥。”

“……须弥!”

他的声音逐渐开始变得狂躁,然而无论他试了多少次,想象中的须弥灵法却始终没有从他的指间流淌。

凝禅甚至等得有点无聊了,她叹了口气:“试完了吗?”

虞画澜猛地被打断,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看向凝禅。

却见凝禅抬了抬下巴,她明明站在地面,连看他都需要仰起头颅,然而她的眼神,却像是她才居于高位。

“试完了的话,也该换我了。”她看向虞画澜,就如同那时在幡中世界一般,只是她的眼神,都已经让他回忆起了那时喉管被一寸寸割开的痛楚。她启唇,落下两个字:“须弥。”

空气中所有的灵息都在这一刹那被锁死。

纵虞画澜周身有离火与笼火相燃,但这

() 一刹那,他依然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雕像一般,倏而从空而落!

段重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笑一声,斩.马.刀已经在半空转过一个杀意澎湃的弧度,甚至虞画澜的身躯还在半空,刀意便已经冲至他的面门!

血流冲天。

虞画澜的左胳膊连同肩膀一并被这一刀硬生生剁下,残肢翻飞在半空,划出一道血线。

“这是为了段轻舟。”段重明刀落,眼中的杀意浓稠:“本想直接杀了你,但想要杀你的人太多,不如一刀一刀来。”

虞画澜的眼中一片愕然与空茫。

他还没能从倏而从云端而落这件事里反应过来。

美梦构筑与美梦碎裂之间的距离太近,他的梦碎得毫无缓冲,毫无理由,他甚至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身躯传来的巨大痛楚将他撕裂。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但这一刻,他下意识所想的,是毫不在意。

因为无极境青龙脉的那一道归梦,哪怕是他命悬一线,也能将他救回来,更不用说白骨生肉。

归梦的幽白色火焰高悬于他的眼前,然而想象中的白骨生肉却并没有出现。

那些幽白色火焰仿佛虚幻冷嘲的幻梦,高悬,存在,却……没用。

是的,他感受不到任何一点被治愈的痕迹,感受不到任何真正来自青龙脉的那种疗愈复苏的灵息,他的青龙脉也正如此前的玄武脉那般,灵息充盈觉醒,唯独不被他所用。

“砰——”

他的身躯重重落地。

彼时凝禅九转天的须弥就可以封住他的灵息,如今凝禅已经无极,她之须弥,甚至让虞画澜的周身都不得动弹。

或者说,将他的所有动作都封印住的,也不仅仅是这一式须弥。

他跌落在地,像是一块残破的碎石,四方脉的灵息分明在他的体内翻涌,他明明已经看到了那扇随时都可以被他推开的众妙天门,却甚至不能抬起手来。

“为什么……”他眼神空茫地喃喃:“为什么?!我明明……”

明明四方脉都已经觉醒,却为何不能为他所用?!

有脚步声响起,凝禅和虞别夜停步在他身边,凝禅的手里不知从哪儿捡了一柄不知名的断剑,她微微俯身,很是嫌弃地一剑没入了虞画澜的体内,将他喷涌的鲜血封住:“可别死得太快,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将将平息了些许痛楚的伤口再度被贯穿,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有喷涌而出的鲜血,虞画澜想要疼晕过去,可那柄断剑上显然有某种灵息流转,让他始终清醒。

甚至比之前更清醒。

凝禅近乎怜悯地看着他:“虞掌门,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的灵息连四方神兽都能骗过,却不能骗过你呢?”

虞画澜口中不可置信的喃喃声骤而停滞。

他的眼珠慢慢转动,直勾勾地落在了凝禅身上,他听到了她说的话,却仿佛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猜我为什么明明可以沟通四方神兽,却只觉醒了两道四方脉?”凝禅居高临下地落下目光:“因为,你我虽能翻山移海,搅动天地,四方脉中的力量,却终究是借来的。”

“四方神兽借力于天地众生,你以为这借字,是谦逊或礼貌吗?”

“借的力量,终究是借。借得再多,你也要首先记得……”凝禅俯身,一指虚虚点在虞画澜的额心:“你我皆是凡人。”

凡人,就不要去肖想那些本应属于天地的东西。

借的东西,也总是要还的。

正如此刻。

凝禅借了自己的灵息给他,她不想借了,所以虞画澜就只能还回来。

“还有,你怎么有胆让我给你做替身傀。”凝禅笑得好奇却残忍:“你的灵脉早就烂啦。”

她边说,边收回了手。

一抹灵息从虞画澜的额间被硬生生抽出,然后被凝禅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被虞画澜视为珍宝,机关算尽才堪堪得到的灵息,对凝禅来说,不过是毫不在意的一点微末。

这样从虚空抽了点儿灵息出来,她都觉得有些恶心,甩开了那抹灵息后,下意识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边回头看向虞别夜:“你杀?”

口气随意得像是要让他来杀一只鸡。

虞别夜手里多了一块手帕,他牵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细擦干净:“我杀。”

他认真地擦完她的手,用灵火直接将那块手帕燃成了灰烬,然后才转身看向虞画澜。

虞别夜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虞画澜。

他记忆中的他总是高高在上的,他位居浮朝大陆修仙界的最顶端,翻手为云覆手雨,只消他想,他便可以让一座画棠山都化作终年白雪的牢笼,将山中变成一座祭献的高台,也可以在谈笑间夺去无数人的性命,正如他将那么多的土蝼妖与半妖一并投入秘境之中,与祀天所开战,都只是为了消耗一些产能过剩的人造半妖一般。

但此刻,他这般狼狈地跌落在地面时,真的很像一条狗。

不,他甚至还不如一条狗。

他更像是一具早已沉溺腐烂于贪婪欲.念与虚伪之中的尸体。

虞别夜想过很多次,自己要如何将虞画澜杀死。他设计过许多酷刑,甚至那些想象一度成为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但此刻,真正到了他可以在一念之间就取了虞画澜性命的时候,他却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想伸出。

不是什么释然,也不是什么大彻大悟,更不可能是原谅。

是他觉得他太脏了,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虞别夜抬起一只手。

湮灭之力闪烁在他的指尖,只消触碰到虞画澜,就可以让他从这个天地之间烟消云散。

但虞别夜却只是让这份湮灭之力没入了虞画澜的体内。

几乎是同一瞬间,虞画澜撕心裂肺的嘶叫声开始响彻天地,他的面容扭曲至极,身躯

却依然不能动,别惊鹊觉得太吵,给他扔了一个禁言,然后看向虞别夜:“你给他搞了点儿什么?”

“没什么。”虞别夜轻描淡写道:“我只是觉得,死太轻易,也太便宜他了。所以我捏碎抹去了他体内所有的灵脉。”

他将变成一个普通人,一个曾经见识过最高处的风景,再于最煊赫的时刻,一夕跌落,失去所有,再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

但这还远远不够。

相比起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别惊鹊笑眯眯地蹲在了虞画澜身边,单手托腮看向他,他面容俊美,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分明赏心悦目,但落在虞画澜眼中,却仿佛在看什么真正的恶魔。

“我不仅擅长杀人,也擅长折磨人。”别惊鹊用手拍了拍虞画澜的脸:“我可没有什么你们人类的那些道德底线,我保证你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会让他十倍甚至千百倍痛苦地经历一遍画棠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他会让妖兽将他本就残破的身躯撕咬腐烂再治好,重复这些过程,他会将他的灵魂软禁捏碎,永世不得超生。

别惊鹊站起身来,他终于再一次看向了虞别夜,然后,他抬手。

在他的感召之下,那柄自开战以来就稳稳插在少和之渊宗门废墟上的纯黑妖皇大旗回到了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