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锅的稀饭,里面还有面疙瘩,虽然已经过了一会儿却也温度极高,烫得方荻花当场闷哼一声。
陆老爹动作快,立刻放下碗筷夺下方荻花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拉着她去水缸那边舀水给她冲洗被烫的手背和手腕。
满桌吃饭的人都吓一跳,这太突然了。
谁曾想老太太吃着饭突然起身给闺女倒呢?
不少老人都有这习惯,吃点好饭或者饭不够吃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的分给孩子吃,如果方荻花不躲倒是也没事儿。
若是别人给方荻花倒,她也不会躲,方姥娘给她她就下意识躲闪。
方大姨赶紧起身看,又回头对方老太道:“娘啊,你干啥啊,现在又不是吃不饱饭的时候了。”
方姥娘已经急得团团转,嚷嚷着让找酱油、白糖、腊月脂啥的,“快给花儿抹上,抹上就好了。”
一边说她又抹泪儿,“都怪我,都怪我。”
她一边说一边打自己的手。
陆平赶紧上前搀扶着她,“太姥儿,没事儿的,我爷有烫伤膏,处理及时不会留疤的。”
方姥娘好像被什么戳了痛脚一样,“哎呀,可不能留疤啊,都怪我呀。可就算不留疤那不也疼嘛?烫着有多疼我可晓得呢,当年你们奶老糊涂了,拉屎往墙上抹,往被子上抹,我放下熬好的粥去抓她,她回手就把那碗粥扣我身上,当时疼得我呀,真是钻心的疼啊。”
她一边哭一边道:“花儿,娘对不起你呀,烫着你啦,你疼不疼啊,娘给你吹吹。”
方大姨赶紧扶着她送上炕,“娘,你就别裹乱了,消停坐着,我给你重新端饭吃。”
刚才撒在桌上的面疙瘩已经被她麻利地收起来,那都是细面可不能浪费。
那边陆老爹帮方荻花处理及时,冷水一顿冲洗,又厚厚地涂抹上他自己制作的烫伤膏,再用干净的纱布简单包一层,免得把药膏蹭掉。
烫伤夏天怕捂着,冬天怕冻着,陆老爹让她也上炕,别在堂屋了免得吹着冷风。
方荻花不肯上炕,转身去林姝屋里了。
方姥娘在东间炕上探头瞅,“花儿,花儿呢?”
陆大哥不想让她再喊,虽然和姥娘好,但是娘烫了手他也心疼
,不禁有点埋怨老太太多事儿。
娘躲开肯定是不想跟她面对面,她还这么喊那不是让娘更不痛快么?
他劝道:“姥儿,你吃点饭吧。”
方姥娘抹泪儿:“我吃不下去,哎,都怪我。我老母咔嚓眼儿的,眼乎事儿不行了,看不清。”
看她那伤心难过的样子,陆大哥又心软,觉得不该埋怨姥儿。
陆大哥几个都受方姥娘疼过。
那时候家里条件还好,有东西她舍不得吃,总是藏着掖着留给孩子吃。
家里孩子多,孙子孙女一群,外孙外孙女也好几个,她每个孩子都分到,就怕这个吃了那个吃不着。
陆大哥小时候嘴馋,每次去姥儿家方老太都偷摸多给他点吃的。
陆二哥从小话不多,木讷性子闷憨,方姥娘又说这孩子不爱说话,有委屈也不说,肯定招人欺负,也偷摸给他吃点,还让陆大哥护着点弟弟,别让人欺负他。
结果陆大哥路上就给弟弟的吃食忽悠进自己嘴里。
后来各家条件都不好了,饭都吃不饱,她也没什么好东西留,就从自己牙缝里省点地瓜干、黑窝头,得空给这个孩子嘴里塞点,那个孩子嘴里塞点,还大老远地跑到陆家庄来投喂陆大哥几个。
陆大哥几个对她也是孝顺的,虽然娘和姥娘好像不亲,但是娘也没拦着他们亲姥儿,所以他们小时候也没啥负担。
他们弄条鱼、弄几个青蛙啥的,也惦记给姥儿送口肉吃。
方姥娘总是叮嘱他们,“要孝顺你们娘啊,她打小就苦,受不少委屈”。
陆大哥几个结婚以后,方姥娘紧着嘱咐他们“有了媳妇和孩子别忘了孝顺自己爹娘,要惜乎自己的身子,要对媳妇儿好,要疼孩子……”
陆大哥其实早就知道娘和姥娘的事儿,毕竟也没什么惊天大秘密,虽然爹娘从来不说,可那不还有舅舅和姨么?
就算舅舅嘴严实,不是还有舅妈么?
总有一个舅舅拗不过自己媳妇儿会说出来,陆大哥有心自然就能套话出来。
知道真相的时候陆大哥心情相当沉重,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一边心疼亲娘一边又心疼姥娘,难免又迁怒自己舅舅们。
早年方家很穷,方姥爷出去给人卖力气打零工、拉货,方姥娘在家里也是没日没夜地操劳,不但要拉扯四个孩子还得伺候老婆婆。
原本若是婆婆身体好还能帮她带孩子,亦或者如果大儿子是个闺女,也能帮她拉扯弟弟妹妹。可她运气实在是坏,第一个孩子是儿子,粗枝大叶不懂帮娘分担,婆婆又性情越来越古怪整天作妖儿,不但不能帮忙,还给她加倍添乱。
她一个人伺候了小的伺候老的,男人在外风里来雨里去的,回来她想抱怨抱怨让他帮衬一下,可那年头穷苦人要赚分钱多难啊,他回回都是满身淤青,肩膀上的皮肉总是烂乎乎的,回家累得倒头就睡,吃饭都叫不醒。
她哪里还忍心拿家里的事儿烦他?
她好不容易
把前头几个孩子拉扯满地跑,结果年近二十又生了个小闺女。
而那时候她老婆婆进入一种又老又昏还不讲理的阶段,清醒的时候哭着跟她说对不起他们,不能连累他们,又是要上吊又是要跳河的,糊涂的时候开始作妖甚至会打人,力气比清醒的时候大得出奇。
方姥娘累得飘飘忽忽的,整天绷着神经,生怕她老婆婆突然抽风拉得满炕都是,抹得满墙满屋子都是。
哪怕她神经时刻紧绷着,老婆婆还是作过几次,拉屎涂满屋子是轻的,甚至想点火把屋子烧了,把家里的面袋子扬了!
那时候她刚生了小女儿,是真崩溃呀,难免就讨厌这个孩子。
尤其小孩子不懂事,总往老奶奶跟前凑,被伤了或者怎么的她就更生气,觉得孩子咋这么蠢!
她不能丢弃婆婆,却又深受其苦不知道如何解脱,其他孩子能满地跑,她就把气撒到不能反抗的小闺女身上。
先是骂,继而动手打。
那么点的孩子又不能理解大人的无奈和崩溃,她被打被骂怎么可能不怕不恨?
她疼啊,她饿啊。
脑子里闪过那些情绪,陆大哥对姥娘的埋怨又退了。
哎,快九十的老太太了,埋怨她有啥用?
那些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过去。
方姥娘一会儿探头看看,问问花儿咋样,要么就问问绍棠他们回来没?
陆大哥瞅着也闹心,就让陆平骑车去把陆绍棠一家喊回来。
很快陆绍棠开车带林姝和俩崽儿回来。
一到家门口俩崽儿就跳下车,迫不及待地往家跑。
“奶,奶,你咋滴了?()”
奶,你疼不?()”
俩崽儿先冲进东间,看到炕上坐着个比解老太还要老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一张嘴没有一颗整牙,瞅着像小人书里的老妖婆,吓得俱是僵住。
老人年纪大了,脸跟树皮一样,满脸沟壑纵横,没有了眉毛,眼皮耷拉着几乎睁不开,牙齿只剩下断裂的齿根,甚至因为龋齿发黑。
这咧嘴一笑,可不吓人么?
与她有相处感情的陆大哥等人只心疼她衰老,想着小时候她对自己的疼爱自然不觉得她吓人,可甜甜盼盼和她没感情,加上屋子里又黑,视线不清楚,一打眼可不就很吓人?
方姥娘瞅着俩孩子冲过来,摸摸泪儿就笑着招呼他俩,结果俩崽儿吓得转身就往西间跑,“奶,奶!”
俩崽儿去了西间,见方荻花坐在炕前凳子上,手包着白纱布,眼前红红的,眼袋都鼓起来了。
俩崽儿登时心疼的啊,抱着方荻花就哭上了。
“奶,奶。”
他俩再懂事也是孩子,瞅着大人哭自己就跟着哭。
方荻花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听到俩崽儿哭还愣了一下,“哎呀,你俩咋回来了?”
她赶紧找手帕给俩孩子擦眼泪儿,摸了摸自己兜却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甜甜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让她先给自己擦,把湿漉漉的手帕再给盼盼擦。
盼盼嫌上面有鼻涕,就从炕柜那边扯过陆绍棠的枕巾擦。
进屋的林姝还一头雾水。
昨天他们替林母去了一趟解家官庄,探望还躺在炕上的解老太,跟解二舅聊几句。
今儿林爱娣和几个小时候的玩伴儿过去找她说话,就多坐会儿。
原想着傍晚回家,哪里知道下午陆平骑车过去找,说太姥儿来了想二叔呢。
林姝寻思老太太大老远来一趟,那她和孩子也得回去问好。
陆绍棠洞察力敏锐,瞬间觉察家里出事儿,就问陆平。
陆平哪里经得住陆绍棠问,自然一五一十交代。
一听奶烫了手,俩崽儿急得不行,他们就火速赶回来。
平时俩崽儿都让爹慢点开车,他们要体会一下晃悠的感觉,今儿却一个劲地催,恨不得油门一踩立刻飞回来。
林姝进屋关心方荻花。
方荻花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就是不当心烫了一下。”
俩崽儿就捧着她的大手,一左一右给她呼呼。
方荻花笑起来,“奶皮糙肉厚的,一点都不疼。”
俩崽儿看她那样,又哇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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