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梁音夜的记忆里,她没有与何昭云这么激烈地争吵过。
年少时,也会遇到意见相左的时候,但不会过多久,便是她的妥协。
与家长任性似乎是被爱的孩子的权利。
可她不是。
她对于他们对她的感情,心中本就没有多少底气,不敢去挥霍,也不敢去赌,因为她不知道,会不会在她某一次的任性之下,她就被他们抛弃。
而当时,这里又是她唯一的归处。
那个时候,她刚回来,她与他们太陌生了,她对这里也陌生。
即使知道他们与她都有血缘关系,都是她最亲的人,可她也依然生不出太多的归属感。
何昭云的性格又是偏强势的,那她也就依着对方的强势去。
后来回来得稍微久一点,也熟悉一点了,她才会生出些反叛之心。也就是跟着闻晏翻墙出去的那个时候。
再后来,就是她窃听到父母的谈话,没过多久就毅然决然地要进入娱乐圈。那一次,何昭云原以为自己的反对能够制止她,然而她却是出奇的犟,无论如何也要进。那也算是她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不过不算是吵架,因为只是何昭云单方面在说,她一般都是沉默地在听。听是肯听,但是主意不肯改。
那一阵子,何昭云被她气到频频头疼。可是她也不要家里帮助,无需帮助,也就失去被掣肘的可能,何昭云拦不住她,只能任由她去。
而这也是梁音夜第一次,做出与母亲意愿相违背的事情。
只是,她一直没有撕碎面上的太平。
没有人知道,在她翅膀长成之时,就是她远走高飞之日。
她忍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她只想飞离这个家。
今晚,是她第一次与何昭云争吵。
一吵,便吵得这样凶。
而这也是,她第一次在梁峻与何昭云面前,将矛头对准梁灿。
他们从来不知道,她和梁灿之间也有矛盾。
她想,她可能是装得太好了。
可是装了这么多年,她也是真的装累了。
她不明白,到底是有多不喜她的到来,或者是她的存在,才会将她送走。偏偏来到这个世上的不止她一人,而另一人却过得那样好。
可能,真的是出生的时辰不好吧。
她根本过不去心里的那关。
不公平之下,只会如同火山在酝酿着滚烫的岩浆。
没有人能心甘情愿地收下不公的对待。
火山终会有压不住的一天,滚烫的岩浆也迟早会喷发。
幼时,她听邻居说过一些不好的话,她从未与人提过,直到刚刚,她问出了口。
梁音夜将头埋得更深。
如果可以,她也宁愿她不曾来到这个世界。
所以,还要什么来世呢?
闻晏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知道今晚他的行程在另一座城市,却没想到他的人会在深夜出现在她面前。
她懵了两秒,直到他蹲下与她齐平,气息也挨近,才默默回答了心底冒出来的那个问题——不是梦。
可是,他就算赶回了这座城,又是怎么进的这个小区?
她心里有好多疑惑。
只是,在此时显得稍稍不那么重要了。
她一张口才发现声音很哑:“你怎么来了?”
闻晏漆黑的眼眸始终凝在她身上。他一时无言。
他原本只是想来确认她在不在家。
也是确认,她是不是和乔樾去过中秋。
疾疾而来,想过两个情形。
可是现实却出现了第三种。
一时间,很难去描述刚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很清楚地看到了很多人对她所评价的“破碎感”。他感觉,她再在那里一个人坐下去……她就要碎了。
心口绞得很是难受。
就连脚步都放轻放缓。
他没有出声,只是抬手将她拥进怀中。
闭了闭眼。
她的身体很明显地僵了一下,很显然并不适应这个拥抱。
除了综艺上的那个游戏以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肢体接触。
这样安静的、亲密的。
他嗓音喑哑:“我想来看看,你跟乔樾去过中秋了没有。”
算是直接道明了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委。
毫无遮掩。
可是。
可是,他又凭什么来管?
今晚他们一起参加的晚会,就算晚会结束后一起过个中秋,也是正常。
倒是她与他。
他们早已不一起出席活动,就连今晚原也不在一个城市,要一起过才是不可能。
梁音夜只是沉默。
夜色收纳了所有的声响,这个狭小的地方显得有几分寥寥。
他也陪着她不语,只是凝着她。
眸色深邃而悠远,也攫夺着她的目光。
他忽然俯身下来,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他的吻落在她的嘴角。
想含住她的唇。
梁音夜鬼使神差般的,很难很难制止。
可她依然是别过了脸。
他僵直了一瞬。
楼道里柔和的光线一道洒在他们身上。
他只是转而温和道:“要请我进去坐坐吗?”
其实不必进去,他也清楚她房子的布局。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甚至,他们还是上下楼的邻居。
这也为何他能出现在这里的缘故。
他的声音温柔得尤甚。
好像重一点,就会将她捣碎。
梁音夜垂下眼,感觉全身在慢慢地恢复力气。
她开了门,兀自进去后,也没有关——那是示意他也能进的意思。
闻晏跟在她身后。
于这五年中,第一次踏进她的私人生活。
也是第一次,来到她的房子。
他们平日里生疏到连普通朋友都不如,便是连暖宅这样的事,也是与他无关的。
梁音夜倒了两杯水。
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
她的视线垂落在两个杯子上。
是一模一样的玻璃杯。
倒完后,她将他的那杯搁在他的旁边,自己则背对着他,也小口小口地喝起了水。
她知道,他大抵是会问刚才发生了什么的。
梁峻一连给她打了数天电话,只想听她将那天开了口的话继续往下说下去。
而今天,她满足他的心愿。
梁灿的劝和不仅没有将场面变得平和,反而更像是一根导火索。她原本还有些压住的情绪彻底爆发。
在混乱的四人对峙中,她看向何昭云:“能不能问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回去呢?”
何昭云紧抿着唇。
可她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紧接着追问道:“为什么,只送走我一人!?”
何昭云被她的架势逼得往后退了半步,眼眶已经通红:“所以,你一直是在怨妈妈的,对吗?”
“我为什么不怨呢?我怎么能不怨?明明我跟她是同一日出生的,是同一种性别,是同父同母,可是为什么你们对我跟对她,差别却是这样大。”她堆积在心口的所有话终于不再压抑,“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我的生命里,十五年没有父母的存在。你说你爱我,但是我从未感觉到。我只知道你很爱梁灿,你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好,十五岁那年,我就像一个外来者一样闯入了你们平静的生活。既然不爱,为什么又要虚伪地伪装,你装得不累吗?”
在她的质问下,何昭云几乎要崩溃,不停地摇着头,已经失声落泪。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远远地旁观过。你们周围好像有一个玻璃罩,你们在玻璃罩里其乐融融,幸福温馨。我站在玻璃罩外,显得那样突兀。我的存在也显得不那么重要,我不在,不影响玻璃罩中生态的平衡,我若强行进入,反而是打搅了你们的平静。”梁音夜掐紧了手心,回忆着过往,“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我觉得你们就是一家人,而我与你们不是。我也一点儿都不想进入那个玻璃罩,我觉得你们在里面就好了,你们一家人生活就好了。”
至于她,无关紧要。
她或许,可以成为一个自己的世界,自成一个生态。
至于孤独与否,她好像不曾考虑过。
因为可能,有很多东西,她生来就不配拥有。
上天很残忍,他在给一些人的命运定下定义的时候,兴许,他们生命的味道就是苦涩的。
梁峻握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