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低声道, "或许是因为她离开身体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她的的确确死了,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这种事情往往无师自通,鹤华伸出手,有星火落在她指尖。一个星火便是一段过往,她触摸着星火,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你送来的衣服我很喜欢。"“你叫什么名字?我会在阿父面前举荐你的。”
“章邯?”
"好哒,我记下了。"
“阿父,您不要再看奏折了,您要看我。”"这是底下的人新给我送来的衣服,好看嘛?"
"既然阿父都说好看,那阿父要记得提拔他。""他的名字……对,是章邯!"
众星捧月的小公主从不缺旁人的奉承与讨好,几件衣服,一个名字,过了三五日,便不值得她放在心间。
后来她陪帝王在上林苑游玩,有卫士送来新鲜的野味,不动声色与她说话, "这是章少府孝敬公主的东西。"
"章少府?"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抱着通体雪白的狐, “哦,新升上来的章少府,我知道他。”
卫士眼睛微微一亮,漫上些许欣喜。
“阿父说他很有才干,要对他委以重用,将修筑皇陵的事情交给他。”
小公主笑眯眯说着话, “你若见了他,便与他说,皇陵至关重要,要他勤勉做事,千万不能辜负阿父对他的重托。"
"还有,我日后是要陪葬皇陵的,让他费心替我挑个好地方,我要葬在离阿父最近的地方。"
卫士一怔,眼底欣喜荡然无存。
小公主却并未察觉卫士的细微变化,她抚弄着白狐,心情大好说着话, “记住哦,一定要最近的地方。"
"如果不把我葬在离阿父最近的地方,我纵是死了,也要爬出来去寻章少府的麻烦。"
这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
久到这段往事已蒙上一层雾里看花的朦胧,让鹤华有些看不清,或许不止她看不清,另一个她早已不记得这次相遇。
养尊处优的公主早已习惯世人的奉承,今日是卫士,明日是寺人,后日又是某位公卿大夫,争相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她根本不会留心今日遇到的那人是谁。
锦上添花弹指忘,雪中送炭,才会让人铭心刻骨。
被她早已遗忘记忆长河的那个人,是她最后的收尸人,也是她体面以公主之尊安葬的人。
只是形势所逼,她终究不曾得偿心愿,她没有葬在离她阿父最近的地方,而是很远很远的偏僻陪葬区,千百年后,若非她陪葬的饰品陪着她一同出土,她大秦公主的身份则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知。
那颗大秦最耀眼的明珠,生得灿烂,死得无名,靠着自己的陪葬品与一身零碎尸骨,向千年后的世人揭露两千年前的血腥屠戮。
那些被无数史学家质疑的冰冷文字,那些胡亥是人,又不是禽兽,他怎会连自己的姐妹都不放过的洗白语录,在没有一块完整尸骨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她以她的死,以她的周身配饰,将胡亥牢牢钉死在历史羞耻柱。
鹤华久久不能呼吸。
她该怨章邯的,怨章邯让另外一个自己暴露自己血淋漓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去回忆那些不堪往事,可在另一个她的记忆里,她甘之如饴。
因为这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为何而来,更能让她借助章邯给她提供的方便,让她更加强大,强大到在损耗如此厉害的情况下,仍能撑到她的到来。
——从某种意义上
来讲,她是感激章邯的。
鹤华默了默。
片刻后,她抬头看章邯。
男人看不到这些往事,只看到星星点点。
当然,看到也没用,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章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时间就是这么残酷的东西,错过就是错过,容不得半点周转和缓。
可鹤华还是想让他看到,让他看到她最终还是想起了他是谁,想起他是曾经送过自己衣服的小秦吏,想起他曾扮成卫士,给自己送过一只通体雪白的狐,更想起那一年他踏月而来,亲手将怨气冲天的她妥善安葬。
她全部想起来了。所以她才会拼尽一切回到这个地方,她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但是,她与他有关系。
诺不轻许,她不负人。他在等她,所以她一定会回来。
“她不会死的。”鹤华收回手, "她还有找到她的阿父,她舍不得死。"
章邯神色淡淡。
鹤华继续道, “有人在等她,她不会失约。”
章邯眼皮微抬。
"她或许将自己的一生一字不落说给你听。"鹤华道, "但有些事情,她肯定不曾与你讲过。"
"什么话?"
章邯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鹤华虚拢手,无数星光飞到她掌心。
星光在她掌心聚集,光芒照在她眼睛,她静静看着掌心光,轻轻回答章邯的话, "她没有等到蒙毅,是因为蒙毅被胡亥所杀。她没有等到王离,是因为王离死于巨鹿之战。她从未怪过任何人,因为她同在局中,她比任何都明白形势迫人的道理。"
“她唯一等到的人是章邯,那位有章不死秦不灭之称的将军。”"这位将军并未为大秦战至最后一滴血,而是在王离战死之后降了霸王。"
"楚霸王将章邯封为雍王,封地在关中。"
“这位雍王在驻守关中之际,给她重修了墓地,寻到了她阿父赐给她的小印,让印章与她一同入土为安。"
章邯呼吸为之一轻。
"千百年后,靠着这枚印章,考古学家们知道了她的身份——
大秦帝姬,公主鹤华。"
“而她也因为这枚印章的缘故,牢牢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她是始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排行十一,名曰鹤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鹤华抬头看章邯, "她等到了你。"
章邯瞳孔骤然收缩。
"或许你可以说,你并不是她等到的章邯,你与那个章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鹤华耸了下肩, “或许吧。”
"或许她等到的人早就死了。""她不属于大秦,也不属于这里,她与这里没有任何联系——"
“不。”
久久未出声的章邯突然开口,哑声打断鹤华的话, "她属于这里。""她会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更会找到自己等到的人。"
鹤华笑了一下, "但愿如此。"“开始吧。”鹤华拢袖,将所有星光握在掌心。
章邯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气息,待彻底平静之后,他抬腕看了下时间。
腕表与寻常腕表略有些不同,像是玉石做的表盘,在幽冷光亮下泛着皎皎白光,表针走到九点钟位置,他按了下表盘上的按钮,咔擦一声,有什么在缓缓启动。
周围光线转暗。
章邯从兜里拿出一副金丝眼镜,抬手推在鼻梁上,视线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所有星火在他眼底铺开,将轮椅上的女孩儿照得如同白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