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大夫脸色微微一变。——所以陛下今日过来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是给小公主撑腰的?
蒙毅摇头轻笑。——到底还是太小,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
王琯冷笑出声,一针见血, "公主,您的话未免说得太满。"
“莫说是您,纵然是当年辅佐陛下处理政务的公子扶苏,也不敢在众位公卿大夫面前说这种大话。"
鹤华眼皮微抬,反应过来了。
她的话不仅太满,也太过轻挑,方才是把野心写在脸上,但现在,便是把我是阿父钦定的继承人写在脸上,但问题是阿父欣赏她的野心,却并未亲口允过她任何关于继承人的事情。
——她在狐假虎威扯虎皮。
若面前不是官场沉浮几十年的重臣公卿,或许会被她糊弄过去,但他们是,他们敏锐的政治嗅觉很容易便能发她的虚张声势,一旦发现,她方才那些慷慨激昂的话的效果便会大打折扣,他们想要的是一位雄心壮志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位夸夸其谈的新赵括。
治粟内史刚刚落下的心再度提到嗓子眼。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公主越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她之前的努力全部会付之东流。
"老丞相所言甚是。"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鹤华干脆利落认错, "的确是我过于自傲,将话说得太满。"
“我身上虽未有恃才傲物的习气,但偶尔也会因为阿父的宠爱而沾沾自喜。”"因为我知道,我在阿父心里是最特别的,这一点点的特别,便能让我生出万种可能。"
鹤华娇娇笑了起来,声音少了几分刚才的不容置喙,多了些这个年龄的女儿家的骄矜, "老丞相,此事的确是我的不是,您就不要吹毛求疵追着我不放啦。"
“后日我的几位兄兄便要抵达咸阳了,您的孙女我的嫂嫂也一同回来。”
鹤华目光落在王琯身上, "兄兄与嫂嫂在南越之地待了七年之久,让茹毛饮血的南越之地成为国库中的纳税大户,让阿父赞不绝口,更让世人无不称奇。"
王琯眸色微微一颤,面上的冷肃之气有一瞬的消融。
那是他最得意的孙女,比他的儿子孙子们都更为出色,而曾经的公子扶苏,更是拜在他门下,受他教养长大,与他的孙女青梅竹马,关系极好。
关系摆在这儿,他乃至天下人都一度以为公子扶苏是未来太子,而他的孙女则是未来太子妃,满门荣耀泽被后世。
可惜他的治国思想已不适用如今的大秦,他太过保守也太过谨慎,在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事情上,他一败涂地,彻底失去左右天下政局的资格。
此事之后,公子扶苏娶了李斯的女儿,而他的孙女也嫁给了公子将闾,一
位远不及公子扶苏稳重也远不及公子扶苏受帝王重视的公子。
再之后,便是南越之地被国尉屠睢纳入大秦版图,公子们去南越之地历练,而他的孙女也一同前往,辅佐公子将闾治理南越之地。
万里之遥,七年岁月,他的孙女只回来一次,养尊处优的娇娇女消失不再,取而代之是一位机警且敏锐的大秦官吏,面容不再娇艳,目光却越发坚毅。
心疼吗?
肯定是心疼的,他捧在掌心养大的娇孙女受了那么多的苦,他怎么可能不心疼?
可心疼中,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的思想已不适用锐意进取的陛下的政令,他的儿子孙子皆平庸,他几乎能够预见,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家族从赫赫威威变成泯于众人,而唯一能改变这个结局的人,是他的孙女,他那才干远在儿子孙子之上但却身为女子的孙女。
他的孙女在南越之地崭露头角,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这次随众人一同回朝,便是将南越之地的政治资本转变为以后入仕的青云梯,而迎接仪式的隆重与否,便是那造就青云梯的材料。
人少,便意味着她不被重视。
人多,便意味着她功勋卓著,无论是陛下还是公卿大夫,都认可她的付出与功劳。而现在,她的政治资本被公主摆在他面前,要他做出选择。是继续维护他治国思想,还是为了家族未来的繁荣,与公主站在一起?
他的孙女已是公子将闾的妻子,哪怕扶苏公子登基为帝,她也不过是普通贵夫人,可若是公主位尊九五,她便会成为公主的左膀右臂,代替他延续王家的昌盛与荣耀。
——公主以女子之身登基,为了维护自身统治,她也会比普通男性执政者重视女人地位,把女人拔高到能够辅佐她处理朝政的位置上,而不是如之前一样,只能在家中当个幕僚的角色。
王琯缓缓闭眼。
恍惚间,他想起陛下赐婚公子将闾的事情,那时他以为是分封制与郡县制的波及,而现在,他却有不同想法,或许就在这一日,陛下已经在为小公主铺路。
陛下要公主天命所归,要公主江山稳固,更要公主君臣相和,永不做孤家寡人。
王琯扯了下嘴角。
"这般足以标榜史书的功劳,您忍心他们的回城仪式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吗?"鹤华笑着道, &#
34;您纵是忍心,我也是不忍心的,他们是大秦的功臣,怎能受到如此冷遇?"
治粟内史闭眼往嘴里灌了一口水。
这位小公主真是不让人省心。
三两句将人的心吊起来,三两句又将话题天衣无缝圆回来,让他一把年龄还跟着提心吊胆,这种诛心话说出来,王琯不可能再坚持自己的主张,人活着不仅为自己,更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考虑,否则泽被后世的诱惑不会有现在这般大。
治粟内史稍稍松了一口气。
很好,今日的宴请大获成功。
王琯若低头,其他公卿大夫便不会再与小公主相抗,如此一来,小公主便能顺风顺水拿到自己想到位置。
治粟内史心情大好, "公主所言甚是,老丞相明察秋毫,定然不会——"
"老夫不仅明察秋毫,更赤胆忠心,不畏强权。"
王琯缓缓睁眼,目光落在主位上的鹤华身上, “当年陛下铁腕推行郡县制,老夫尚不曾退让,而今公主几句话便想让老夫打消自己的主张,是否太过天真?"
鹤华微微一惊。
——王琯的自称不是位高权重的丞相的自称,而是闲云野鹤的老翁才会有的自称。御史大夫脸色微变, “王丞相,您,您三思!”
"老夫虽老,但仍为关中子弟,胸中仍有一腔热血。"
王琯敛袖起身,抬手指着自己胸口, "这腔热血为陛下而流,更为大秦而流,怎能被个人荣辱家族兴亡所浇灭?"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她还是低估了这位老丞相的血性与刚烈。
屏风后赢政眼皮微抬,面上没有太多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