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铁门应声合上,恍然间,江浔记忆不受控地抽回一个月前的午后。
那天他也坐在这里,以同样的姿势、角度望向大门;
但不同的是,那天阳光普照,烈日似火,四面八方喧嚣热闹。
而韩佟就在遍地嘈杂中,不顾身后目瞪口呆的当值保安,手腕一撑,悍然跃过伸缩门,众目睽睽中粗喘着奔至车前。
然后在高昂的骂声中、与江浔的错愕,敲开了车窗。
() “给你的,我想了好久,”
粉色信封藏在搬砖般厚重的词典中递入,明明嚣张地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越校门逃出,此刻吐出的每一句却都带着难以忽视的颤抖。
他双手扒着车窗,双耳通红,额角沁出热汗。
没人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应该是紧张的吧。江浔想。
毕竟一千米跑下来也只红个脸,不红耳根,可那天韩佟连脖子都通红一片,嗓音沙哑到尾音都不清晰。
可他瞳孔澄格外澈,江浔无需仔细看,抬眼的瞬间便从漆黑中看见自己的脸庞。
错愕、愣怔。
不可置信中,夹杂着同样的紧张。
江浔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而韩佟的话却如同没完没了的除颤仪,每一字都震慑着他的心房。
“如果你愿意,晚上十点,我等你的电话,”
韩佟压低嗓音,保安的斥责与前排哭笑不得地江家父母动静如潮水褪去,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进那一刻江浔耳力。
“阳台的话全是真心,信上的末尾我留了白,因为我想亲口对你说。”
——我喜欢你,江浔。
从周岁礼见你的第一面起。
从前、现在、将来。
三百六十五天中的每一个二十四小时。
长风俯冲天际,青黄展翅远去,车尾气蒸腾而出,漆黑轮胎碾过地面的瞬间,江浔难以遏制冲动,近乎慌乱地落下车窗。
可来不及了。
寒意贯穿温暖车厢,将他一人凭空攫住,狂风卷来的瞬间,紧扣了一路的兜帽终于朝后滑落。
江浔感觉四肢百骸如坠冰窟,无法遏制、燥热数日的后颈在这一刻也如他所愿,一同冷却,仿佛数日前的滚烫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刹那间,他听见虚空中有一柄重锤悍然落下,摇摆不停地天秤彻底随他所愿落了地。
世界重归寂静,他的一切都没有变。
可又都变了。
血液如坠冰窟。
江浔合上车窗,景色远去,冰冷消散,他在寂静中垂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没人知道过去多久。
直到后视镜中应中的最后一丝模样彻底消失不见,轿车驶入喧闹大街,十字路口红灯暗灭,黄灯闪烁,窗外阴云闷颤,路边行人似海。
“嘀——”
黄灯交替,暗灭在半空中,绿灯缓缓亮起。
一如那双交替飞驰的青黄鹦鹉。
轿车朝前驶去,漫天喇叭与嗡鸣声中,江浔彻底濒临极限,俯身将脸埋入冰冷空荡的双手中。
卫衣领口被拉扯下滑,露出那块许久未曾暴露在空气中后颈。
皙白,平滑,不见丝毫异样。
是与过往十多年里,江浔所熟知的模样。
而他也终于忍无可忍,暴发出了过往十多年未曾有过的恸哭。
难以遏制。
彻底决堤。
·
宿舍楼下。
远处的几道身影接二连三地离去,
路炀收回视线,
只见拐角处的韩佟已然消失不见。
也不知是上了楼,还是躲进了他们看不见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阵铃声陡然响起,贺止休掏出手机接起:“你帮我放门卫室吧,周末可以收,我一会儿过去拿,辛苦,谢了。”
等他挂断电话后,路炀才说:“奶茶?”
“嗯哼,还买了点小食,一起到了,可惜多了一杯没人喝。早知道江浔前脚走他后脚来,刚刚应该跟着一起去,还不至于浪费。”
贺止休目光一扫四周,确定无人后,才扬手搭在路炀肩膀上,指尖不安分地拨弄着男朋友冰冷的耳垂:“外头这么冷,你先上去等我?”
路炀微微偏头避开了指尖,忽然问:“你挺关注他?”
“什么?”贺止休一顿,险些没反应过来:“你说江浔?”
路炀还没说话,贺止休忽地眯起眼睛,骤然贴近:“你不会吃醋了吧男朋友?”
“……”
路炀额角青筋一跳:“滚。”
贺止休非但不滚,搭在肩膀上的手遽然一收。
因为心中欣喜过度,也顾不上待会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他只心动地问:
“因为刚刚我主动要江浔微信么?”
路炀终于抬起眼,两根手指压在他肩膀,把这个眼见下一秒就能当众贴在他脸上的金毛推出寸许。
沉吟几秒后,他才半眯眼道:“干什么,你要解释?”
“我们A德必修课,需要解释的事情才有鬼——我觉得我没有鬼,但是男朋友有意见了,那我就讲明白,”
贺止休挑着唇道:“主要难得看见除了宋达之外还有个人跟你关系不错,我得抓紧时机侵入你的世界,以防任何单身状态的人。”
“……”
这都什么玩意儿?
路炀简直无语,沉默稍许,不知怎的愣是没忍住闷笑出声:“你有病么?”
“热恋期的青少年没有几个不犯病的,以后你俩谁发朋友圈,互相点赞互相留言评论,我可都是看得见的。他刚失恋,深受情伤,什么文艺句子一发……”
贺止休直勾勾地紧盯路炀双目:
“男朋友iswatchingyou.——懂否路炀炀?”
越说越离谱,路炀捏住贺止休的耳朵轻轻往外一扯:“这时候会拽英语了——下午三套英语听力给我做了。”
“……”
贺止休无语凝噎,半晌终于无奈笑出声:“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直球来的太突然,路炀难以遏制地愣怔片刻。
他眼错不眨地望着贺止休,不知怎的,忽然不受控地再次想起方才在寝室时的话。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假如注定要择其
一,那我会选择至少未来十年都不会后悔的那一个。”
……
“……路炀炀?男朋友?宝贝?”
贺止休疑惑的声音贴着耳畔传入,路炀一个激灵回过神,下意识捂住耳朵。
忍了忍,他还是没忍住,绷着声音问:“你喊我什么?”
“谁让喊你半天不回神,这不就挺有效,”贺止休挑着唇笑得促狭,又故意凑近:“跟我在一起还能出神,想什么呢宝贝?”
“……滚蛋,少在这里发癫。”
路炀揉着耳垂,不自在地挣脱搭在肩膀上的手;尽管声音冷硬,但不受控通红起的耳朵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贺止休看的心痒,想再逗,却又深知继续下去十之八.九会直接把人惹得恼羞成怒。
于是迟疑半秒,还是意犹未尽地半路刹车,屈指搓起那滚烫耳梢聊以止痒。
然后他转移话锋道:“所以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呢?我这么近喊那么多声都没听见?”
“……”
路炀没吭声,只很轻地眨了眨眼,半晌才道:“没什么,随便想想。”
贺止休眉梢微挑,潜意识想追问,但窥见路炀神色时,又莫名压在了喉头。
好在路炀也转移话锋:“你还拿不拿外卖了?”
“唔?拿。”贺止休随口问,“怎么,你也要去?”
路炀没吭声,而是一把拽下捏着耳垂上的手,仿佛生怕他再作乱一般,虎口扣住对方的掌心,紧抓在手中。
他朝前迈去,迎着寒风朝着大门迈去,只淡淡道:“拿个快递。”
寒意席卷而来,俩人并肩而行,踏出大门时撞上迎面回来的宿管老师。
天太冷,他也丝毫没觉得俩人贴的太近,贺止休甚至主动问他喝不喝奶茶。
宿管老师哦豁一声,应了声喝。
等人拐身进入宿舍,周遭望去空无一人时,贺止休忽地掏出手机,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句:“你生日什么时候?”
路炀被问得一顿,下意识道:“一月十六,干什么?”
“……”
贺止休神色一怔,抬起眼,表情罕见地微妙:“你几年的?”
路炀报了个年份。
贺止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你居然比我大?”
路炀眉梢一扬,难得有些兴致盎然:“你几月?”
贺止休神色有些挣扎,看上去似乎有些后悔陡然提起这事儿。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挣扎无用,片刻后他只得在路炀催促地注视下,哭笑不得道:
“……三月二十三。”
“哦,”路炀鼻腔轻轻闷了口气:“弟弟。”
他纯粹顺口占了个便宜,哪知贺止休短暂的挣扎后,已经飞快地接受了自己比路炀小两个月地事实。
陡然闻言,当即蹬鼻子上脸,没脸没皮地应:“干什么呢哥哥。”
路炀:“……”
他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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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无可忍道:“……滚蛋。”
“上一秒还叫人家弟弟,现在就让人家滚蛋,”
贺止休低头飞速摆弄手机,拇指飞快扫过键盘,似乎在输入什么,等结束后才抬起眼,一本正经道:
“太没良心了哥哥,亏我还把你生日设成了锁屏密码。”
谈恋爱时把对象生日设为密码这事几乎是老俗套的情节了,但路炀没料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他罕见地没反应过来,隔了会儿才说:“你设那个干什么?”
“以防万一你想查我手机,随时随地都能打开。”
贺止休咔擦一声锁屏,揣入兜中,边说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路炀,“我们A德满分的人一般都这样,听见了吗Beta。”
路炀懒得搭理他,随口回呛:“A德满分的人不会当着男朋友的面主动给人二维码。”
“……一朝失足成千古恨,”
贺止休喃喃:“幸好我还没同意,要不我这就拒了吧。”
路炀终于回头,罕见愕然道:“你还没同意?”
“这不是得经过你允许么,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是让他扫,而不是我扫他?”贺止休得意地一扬眉峰:“知道我们A德满分的人有多满分了么?”
“……”没完没了了还。
路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顷刻后不知怎的居然忍俊不禁,勾着唇角瞟他:“少自卖自夸。”
“我明明是陈述事实,”贺止休一本正经道。
路炀彻底懒得搭理这货。
结果刚拐入一侧无人的行人道,手就被人牵住,滚烫的五指挤入指缝,拽着他不由分说地揣入裤兜。
“下次出门咱俩至少得有一个换外套,怎么会这么冰,”贺止休拧着眉有些后悔:“早知道要下来,就给你套暖宝宝了。”
路炀挣了两下,没挣动,况且掌心滚烫,确实太舒服了。
他垂眸极轻地眨了下眼,到底还是放弃。
“好像没电了,”顷刻后路炀说:“你回去冲冲。”
贺止休揉了揉掌心的手,挑着唇:“好。”
广袤天穹阴云密布,长风拂过旷野,朝天际盘旋而去。
青绿鹦鹉自天际而来,寒风将它们翅膀吹得微微晃动,羽毛脱落,又被风卷去相反的方向,直至消失在远方。
细微雷鸣震颤,艳阳不知藏去了何方。
门卫室前,路炀站在门外,仰头看天,一枚枯叶却在此刻飘落而下,路炀下意识伸手拈住。
“怎么了?”贺止休拎着大兜小兜踏出门卫室,见状不由问道。
路炀回过神,随手把枯叶丟回风里,接过奶茶拎着:“没事,走吧。”
贺止休贴近他:“真的?”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没让他滚,而是沉吟几秒,他忽然仰起头,冲着空气轻轻哈了一口透明雾气,浅声道:
“就是在想,冬天来了。”
天地冰冻,枝叶枯败。
寒意于无声中降临;
而万物在沉睡中分离。
冬天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