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江浔与韩佟

路炀第一次意识到这所学校——亦或者这个世界有所不同,是在转来应中的路上。

初春天寒地冻,小学尚未开学,高中却要率先报道。

周乔桥靠着浑身毅力,愣是大清早就爬起来;

美名其曰:想看看她哥的新学校长什么面貌。

结果上了车才发现,随行的不止有池悦,还有当时正处在年假还没回归工作岗位的路苑柯。

霎时间,所有的精力充沛与兴致盎然都被冲刷殆尽,从家到学校几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愣是安静地像只鸵鸟,窝在后排车座揣着手机一言不发。

直到临近学校时,一段跌宕起伏的缓冲带震掉了小学生的耳机,刹那间手机里播放了一路的内容终于倾泻而出。

——那是一段极其一言难尽、任谁听了,都会当场愣怔在原地的内容。

尤其末尾音节处。

路炀即将俯身去帮忙捡起那颗跟随行驶晃动、从而滚落至脚边的耳机时,手机扬声器陡然飘荡而出六个发音——樱花高级中学。

但未来得及确定,周乔桥已然从半梦半醒间猛然回神,涨红着脸掐断了听书。

在确定前排的亲妈和路苑柯似乎并没有听清楚手机里念得是什么后,才终于缓缓松了口气,转头去拽路炀的衣摆,双手合十地委托他别说。

路炀向来对这种东西毫无兴趣,尽管因为其内容之离奇、语言之诡谲,以及最后那串出乎意料与即将抵达的学校相似发音的名字,让他短暂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那天他心情算不上明朗,因此当下面对周乔桥小心翼翼地哀求,他只是扬手拍了下对方的发顶,淡淡提醒了句没营养的东西少看,便当翻了篇。

未成想前脚刚抵达学校,后脚就马不停蹄地在前往教导处的路上,遇上了与那段意外倾泻而出的内容相差无几的一幕。

光线昏暗的寂静中庭,高大挺拔的身影将另一道牢牢困顿在阴影间。

冬日寒梅迎风舞落,路炀站在景观丛的另一侧,尚未来得及拐身离开,就被迫听见了一句低哑地台词。

“——我爱你,我要在这里标记你。而此时此刻,没有人会过来,我知道的,”

陌生低沉且富含磁性的声音闷哑响起,与半小时前的车厢中,从手机扬声器里流淌而出的听书机械音毫无阻碍的重叠。

路炀听见那个人说:“当然因为这里樱花高级中学了。”

时至今日,路炀已经记不起最后末尾那六个字的发音到底是樱花、还是应华;但当下却只觉得荒谬异常。

且在这之后,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误入了什么潘多拉魔盒,短短一学期的时间里,他被无所不用其极各种方式被迫“偶遇”到无数类似的事情。

从厕所到体育馆;从教室再到宿舍。

无论何处,仿佛只要踏足之地,必然会有主角的身影。

事到如今,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遇到过多少。

每一次对象都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据路炀所知,每一组的最终走向都朝着亘古不变、传统意义上的“好()”

“?()”

多有不同,尽管他们的抉择依然是建立在自我意识之上,但仿佛虚空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悄然地让命运与既定事实不谋而合。

路炀并不清楚过往遇到的其他人如何,他原本先入为主地以为大抵都该是那样——但此时此刻,江浔站在数步之外,脚边是敞开的行李箱,身后是空旷的床位,他笔直杵立在原地,当初在病房痛苦挣扎的模样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坚决的平静。

一门之隔的长廊空寂无声,紧闭的玻璃被风吹得嘎啦作响。

独卫中不知哪里有水滴落,砸在瓷砖上,细微声响透过门缝灌入寂静。

“那也可以,”

许久之后,路炀缓缓开口,主动打破沉默,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直冷淡,听不出丝毫波澜,淡淡地说:“你觉得哪个更好,就选哪个,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江浔一怔。

路炀却不再多言,将椅子往桌下一推,抬步走至江浔身侧,屈指轻轻一敲那张空旷的寝桌:“收什么,我帮你。”

正如江浔自己所言,他的东西不多——甚至可以用少的可怜来形容,除却柜中上次回校时放入的几件衣物之外,卫生间中的洗浴用品几乎都是短期分装。

他仿佛早就料到了自己迟早会离开般,从最开始踏回寝,就没再遗留更多痕迹。

“不好意思啊,弄得有些乱了。寝室内我扫过了,卫生间里的东西可能得麻烦你一会儿再收一下,我不知道你原来东西都放在哪。”

江浔啪嗒两声扣紧行李箱,带来的半人高箱子最后只装满了三分之二不到,抬起时几乎能听见里头东西在咣当碰撞。

路炀拉开阳台门,将扫把往屋外一搁。

一个小时的功夫,头顶天气又变了样,高空不知何时悄然布满乌云,放眼望去灰沉一片,狂风肆意卷入寝室,将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柜子当即吹得敞开。

紧接着就见一本轻薄的作业簿顺风落下,路炀离得近,下意识伸手一捞,结果刚抓住边缘,一样银灰色的东西陡然从本中落了下去。

啪嗒一声细响,小东西在瓷砖上轻巧的滑出好寸许距离,直至打着旋磕在路炀脚边,才终于停止。

路炀下意识俯身看去,发现这居然是个U盘。

“抱歉,”

路炀合上门,捡起脚边的U盘:“没注意,不知道摔坏了没,不然我赔你一个。”

说着他掏出手机就准备给江浔转账,后者见状连忙上前接过:“没事没事,没这么容易坏。再说了,我本来就打算丢了,真坏了也无所谓。”

高中生用得到U盘的人不多,毕竟手机就能存不少东西,更别说还是把U盘随身携带的。

路炀潜意识认为这玩意

() 儿应该对江浔挺重要,陡然闻言,眼中罕见露出几分困惑。

大概是前段时间的接触、以及期中前去医院的那趟意外,江浔莫名对路炀生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感。

见状他当即也没怎么隐瞒,坦然说:

“我之前说,我休学那阵子在医院查了很多Beta分化成Omega、以及其中缘由资料的事,保存之后,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所以我把所有东西都单独转移了——就放在这个U盘里。”

银灰色的U盘拇指大小,是非常普通随处可见的样式,江浔休学也就前两个月的事情,时间不算近,但也绝对不算远。

但眼下,他手中U盘表面的镀银层却已经斑驳褪色。

路炀知道这是被人长时间用手摩挲剐蹭后,才能弥留下的痕迹。

江浔指腹无意识地在表面轻轻擦过,垂眸道:

“我当时为了找解决办法,试图把所有类似的事情都总结下来,做一个统计,再找出共同点,试试看有没有办法,又或者找到什么医院之类的可以改变也好……但是根本无济于事。”

“包括外网,案例少到连100M都存不到,除了失败与再无后续之外,根本没有第三种可能性。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想要避开这一切的发生,我除了离开韩佟之外,再无任何办法。”

江浔手指穿过U盘上方的圆环,摊开手掌、U盘垂落时,边缘褪色的铁锈色折射出很细微的光芒。

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然后哑然道:

“而我选择了这个办法,那么我也就不再需要它了。”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他那个无法抉择、注定会朝他所恐惧的发展走去的未来;

离开所有一切;

……离开韩佟。

江浔掌心翻转,U盘在半空划出弧线,轻巧地落入手中。

“我带下去丢垃圾桶就行,”他顿了顿,故作轻松地半开玩笑:“这东西应该算有害垃圾吧?”

“学校垃圾还不分类。”路炀顺口应道。

江浔恍然大悟,笑了出来:“那倒也是。”

他正欲揣入兜中,路炀出乎意料地说:“你不要的花,能先借给我么?”

江浔一怔,恍然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借你什么?U盘吗?”

路炀点了点头:“我想看看。”

“可以是可以,”江浔摊开掌心,将那枚拇指大小的U盘递给路炀。

迟疑片刻,他还是没忍住问:“但是为什么?”

路炀没应答,而是抬手接过U盘后,忽地说: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如果是我会怎么办吗?”

江浔没料到路炀会突然问这个。

——他曾分别在回校第一天与医院的最后朝路炀问出这个问题,头一次是身处迷茫混乱中困惑地求助。

而路炀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说不清道不明的答案。

但那时候他心绪混乱,因此不曾放在心上

,甚至将其遗忘。

第二次他在医院里陷入痛苦抉择。

与其说是询问、征询意见,不如说更多的是在为心中那个早已倾斜的天秤寻找认同感。

而那一次,路炀不知是看出这把答案早已注定的天秤,亦或者是出于其他原因,他并没有作答。

一门之隔的走廊外似乎有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沉闷而熟悉。

江浔停顿了好片刻,才听见自己故作平静道:“……怎么办?”

“这世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对每个人而言,鱼与熊掌各自代表什么都不尽相同,因此做出的选择也会不一样。”

路炀攥紧U盘,在耳边的脚步声愈发清晰的前一刻,他垂下眼皮,很轻地说:“假如注定要择其一,那我会选择至少未来十年都不会后悔的那一个。”

“……”

江浔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艰涩地问:“哪怕成为一个Omega吗?”

路炀没有说话,因为下一秒门把嘎哒作响。

只见宿管老师推门探头而入,疑问道:“江浔,你收完了吗?你爸妈在楼下等着呢。”

应中宿舍有规定,除了开学与放假离校俩天,平时是不允许家长随意上楼的。

即便今天是周末,宿舍楼可以说是空荡一片。

江浔回过神,连忙转身点头道:“好了,我现在就下去。”

宿管老师点点头,但并没有关门,而是就着姿势转头看向旁侧,忽地说:“你搁这儿干啥,大冷天的在宿舍门口罚站啊?”

罚站?

路炀霎时一怔,当即跨步走到门口。

只见丢了个垃圾后再也没出现的贺止休不知何时杵在了门口,离开时还略微濡湿的黑发此刻显然彻底干透,被风吹得微微絮乱。

光线黯淡的长廊中,少年半侧面庞藏在阴影里,中间又隔着个宿管老师,一时之间,路炀居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没罚,这不是正好过来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么,

”贺止休抬起眼,露出点笑意,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没个正经:“助人为乐传统美德,何况还是昔日同窗。”

宿管老师一愣,不由以一种恍然的目光上下打量起贺止休,颇为意外道:“没想到你居然还这么有爱心?”

“当然了,”

贺止休没有半点谦虚立刻接住了这顶高帽:“不信你问路炀,他最清楚我的爱心有多热忱真挚。”

路炀:“……”

然而宿管老师没搭理这套,只是哼哼两声,开始意味深长地翻旧账:

“管你们怎么热忱真挚,下次再给我半夜偷偷夜不归宿,就是拯救世界保护地球殴打小怪兽,也别以为能再像上次一样一份检讨书就可以算了的——懂了没有?”

吹逼没讨到夸赞,还正好踩中地雷,贺止休终于不啃声地。

等宿管老师走后,路炀才转头去看Alpha,不由问:“你刚去哪了?”

“唔?”贺止休回过神,

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手,

揶揄道:“怎么差遣完人干活就把人忘了?路炀炀你没有心啊。”

路炀没搭理他地贫嘴:“丢个垃圾能丢一小时?”

腕上的表已然指向十一点,收垃圾的环卫车都拖腔拉调驰向了遥远的大门口。

空旷安静的楼宇之外,操场安静地只剩风声擦过树冠发出的沙沙响。

贺止休侧身贴在墙边,浅灰色的毛衣衬出一丝少见的沉静。

他难得停顿了下,才压着声音道:“这不是为了避嫌么。”

路炀微愣:“避什么嫌?”

“虽然他现在还是Beta,但身上多少有点气息;而我毕竟是个Alpha,还是个有男朋友的Alpha,”

贺止休抬手拨去路炀飘至前额的发梢,轻笑道:“贸然接近,我怕你吃醋。”

路炀:“…………”

见鬼的吃醋,他就不该多余问这一嘴。

路炀冻着脸正欲抬手拍开,然而手指刚动,贺止休却难得率先一步收回手。

他毫无异状地揣入兜中,一转话锋:“不过你们都收完了么?我刚从寝室出来想问你们,就碰上了老师。”

“……你之前在寝室?”路炀顿了下。

“是啊,总不能一直站这儿,”贺止休笑道:“今年冬天来的还挺早,才过了十一月没多少天,就这么冻了。”

路炀没接话,余光在贺止休脸上略一停留,终于转回去回答贺止休之前的前半句:“基本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后方江浔终于收拾完末尾,拖着行李箱拉开门板:

“我收完啦,上次的事真的谢谢你们,可惜最近没什么时间,等寒假你们要是有空,我请你们吃个饭吧。”

路炀转过身,正要说话,身后的贺止休却率先回答:“那可以,不介意的话加个微信?到时候好联络时间。”

一时间不止江浔,路炀都不由一顿,情不自禁回首望去。

“那也可以,”江浔掏出手机:“你扫我吗?”

贺止休点开二维码:“你扫我吧。”

嘀一声轻响,添加发送。

还没来得及看加没加上,江浔手机陡然响彻,来电显示是妈妈。

“我得下去了,”

江浔挂断后,拽着行李箱往外走去。

然而箱中东西不多,却依然沉得不行。

大约半月前那场发热对他的影响依然尚未完全褪去,开始平地拽着还好,到了楼梯,需要提起行李箱,江浔动作立刻变得略显吃力起来,整个人步伐都不太稳健。

中间有一阶险些没注意踩空,眼见就要脚滑栽落。

路炀原本就打算送到楼梯口,见状当即要上前拽一把。

然而脚步尚未迈出,另一道陌生身影率先从身后俯冲而下,眼明手快地拉住了行李箱拉杆,硬是把江浔原地拉了回来。

熟悉的力道与气息由后至前扑鼻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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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在错愕中回过身,愣怔道:

“……韩佟?”

周末休息,高一与高二宿舍楼中间还隔了一栋高三的,韩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然而他非但出现了,还是从楼上踏下。

没人知道他是早有预料江浔会来,又或者是悄无声息地潜藏等待。

直到此刻江浔险些跌滑,才终于忍无可忍,冒出了头。

“你怎么在这里,”短暂错愕后,江浔主动哑声询问:“没回家么?”

“期中考砸了,被老师勒令留校补课,”韩佟拽住行李箱握把,声音无波无浪,旋即抬眼问道:“我能提么?”

他用的是“我能”,而非“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