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劫束 原来不爱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

他画的寒渡夜里万千愿灯飞天的盛景。

画得不太好,他从前不会画画,才开始学。

当时准备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现在看起来,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拿不出手。

他将它们收起来,随意放在一堆礼物里。

不打算交给嬴祇了。

若是没有心剑那件事,或许还可以,但一切都已经毁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长大了,心里期盼的,为之努力的,以为一定能发生的未来,能达成的愿景,全都事与愿违?

度不过的洞虚境。

度不过的情劫。

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彼此淡然从容的重逢。

小时候听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1]。

当时不解。

现在却渐渐发现是事实。

潮生阁一切还是离开前的样子,他甚至在自己的衣物里发现了一件嬴祇的衣袍。

忘记是什么时候,对方披在他身上,被他带回来遗落在这的。

大抵是很久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这一年。

他在没有月光的黑暗的房间里躺着。

衣服像被子一样盖在他的身上,试图将他藏起。

小时候他就喜欢做这个游戏。

但他已经长大了,即便嬴祇比他高,嬴祇的衣服也很难完整地彻底地将他头从到脚藏起来。

于是他侧着身,微微蜷缩起来。

让那柔软的衣物将他全部覆盖住。

轻轻地缓缓地深深地呼吸。

身体里说不出的细细碎碎的疼。

不知道究竟是哪里。

并不很严重,只是一刻不停折磨着他。

许久,才意识到那细碎的痛意,是身体里有什么在挣扎,祈求。

他的身体好像是一条河流,河底沉着无数个曳月,他们都在对他说。

在说……

已经九十五天了,可以了吗?

让我去见他,我真的很想他;

说……

为什么要回来?走吧,现在就走,别让我前功尽弃。

我不想见他,我已经不爱他了;

说……

我只有他。

可是我,我只有他;

他按着痉挛的胃,咬紧牙关。

人都说伤心,但痛的实际上是胃。

痉挛,抽动着五脏六腑。

他安静地,徒劳地抓着嬴祇的衣服。

我很疼。

嬴祇,我真的很努力了,但是……真的好疼啊。

他一直都很怕疼。

眼泪无声打湿了脸。

他放弃去希海,因为意识到无论到哪里他都是一个人。

即便他有了朋友。

但,他的两个朋友已经有彼此了。

希音待他很好,可是希音已经有长离了。

那两个人才是一个世界的。

他进不去,也不想过去。

他有的只有嬴祇。

即便是一点点的嬴祇。

也足够驱散海上漫长寒雾一样的人世。

寒渡比玉皇山更寂寞。

寒渡没有嬴祇。

他缓缓地轻轻地呼吸,平复着要将他撕扯的挣扎。

不该嬴祇争吵的,不该那么冷漠。

明明那么久没见了。

那个被他冰冷直视的人只是温柔地望着他。

错觉好像下一瞬就会说。

我想你了。

但那个人到底没有说。

蜷缩在衣服里的少年,像一只孤独的幼兽,不住地发颤。

咬紧牙关,冷汗却溢出。

别去。

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等春天来了,一切就好了。

他知道的,总有一天嬴祇会离开他。

他只是嬴祇的万分之一,嬴祇却是他的全部,这样下去是错误的。

对他和对嬴祇都不好。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没有谁是谁的全部。

他永远也无法得到嬴祇的爱,无法拥有嬴祇。

嬴祇是对的,他是错的。

他知道他应该自救。

应该离开,应该不爱。

他是真的想不爱嬴祇,他是真的,想要放过嬴祇。

想要救救他自己。

可是,真的好痛。

他每一天都会想念,梦里都是那个人要离开他,因为失去,失声痛哭。

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醒来。

明明是我在离开你,为什么哭得却是我?

醒来的时候,他无数次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去,回去玉皇山,回到那个人身边。

就算失去一切,就算那个人不爱他。

可他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他有的一切都是嬴祇给他的。

我就只有你啊。

如果连你也失去,还剩下什么?

他从衣服里爬出来。

他要去见嬴祇。

告诉他,他早就知道错了。

嬴祇是对的,他是错的,他不该那么爱他。

他已经很久都可以不想他了,他已经少想他很久了,但,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不能一点也不见嬴祇。

他很想他。

他想对他说,我们和好吧,我很想你,我一直都很想你。

你从未拥抱过我。

你抱我一下,我就听你的。

我会好好度情劫。我会很乖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度过情劫的,我一定不会这样爱你了。

他从未低过头。

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低头。

……

那是清晨。

大雪覆盖着玉皇山。

世界洁白如新。

玉皇山的梅花开了。

空气里是梅花的清香,并不冷,是温暖的。

他挨到天亮,洗了澡,重新梳了马尾。

换了最新的红衣。

他走得很快。

潮生阁离嬴祇的玉霄宫本来就很近。

那时候他们每日都一起吃饭,形影不离。

玉霄宫很安静。

这时候嬴祇应该是在练字。

修士不需要服侍的人,一路上没有别人。

门是开着的。

让天光和雪色一起进去。

曳月走进殿内,嬴祇日常起居的地方。

那里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

从前,曳月会坐在那里写字。

嬴祇就站在旁边看着,看他写得好的时候弯着眼眸笑着夸奖,看他写坏的时候,笑着揶揄。

他因此总是写着写着就生气了。

嬴祇就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晃一晃,说他少爷脾气。

他看到。

此刻,那张乌木的宽大的书桌正前方,坐着一个小孩。

嬴祇在旁边一手托着侧脸,深碧的眼眸垂敛望着对方笔下的字。

小孩写着写着不高兴了,骄纵的样子一把丢下笔,笔墨弄脏了嬴祇的衣袖。

嬴祇回神,温和地看去。

小孩拉着嬴祇的衣袖,乌黑的眼眸里包着一点眼泪。

嬴祇任由对方拉着他的衣袖,看着小孩伸手抱住他的手臂。

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间冰冻。

曳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偏着头,一瞬不瞬望着他们。

他知道啊,他知道嬴祇有了别的弟子,很多很多弟子。

他知道,嬴祇不是他的。

嬴祇对他甚至没有半分情爱。

他知道,他不是嬴祇最重要的人。

但是,但是……就连最重要的弟子,也已经不是了吗?

眼泪无法控制地溢出。

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哭?

不该哭的。

不应伤心。

就好像对方做错了什么一样。

嬴祇对他够好了。

嬴祇无论收许多人做亲传,还是要跟别人成婚,有多少夫人,都是假的,都只是为了让他度过情劫。

就算嬴祇对他不是最好,在这个世界上,嬴祇也已经是对他最好的人了。

他不应该嫉妒,不应该生气,不应该伤心。

嬴祇没有错,错的有病的是他自己。

是他病了。

他只是曳月。

嬴祇是嬴祇的嬴祇。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人是什么人的。

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人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是他病了是他错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后退。

别看我,别发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