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曳月垂着眉睫,神情冷冷的,比玉皇山冬天的岩石更加锋利冷硬。
没有任何感情,任何波动。
嬴祇没有松手,于是他也一动不动。
这里明明那么多人,那么喧闹,但在嬴祇出现后,他却觉得死寂得好像就只剩下他们。
大概是见到有人来制止曳月这个疯子,那方天境的弟子又狂笑起来,叫嚣着又要说什么。
曳月眼眸微睁,带着一点阴鸷的冷意望向对方。
不等他有任何举动。
站在他和方天境弟子之间,背对着对方的嬴祇轻慢地挥了一下手,就像赶走狂蜂浪蝶,亦或者是恼人的蚊蝇。
方天境的弟子和他周围的同伴一瞬被一股风凭空推出去几十丈。
嬴祇轻慢回头,望向他们,声音低低的,漫不经心,所见一切比任何时候都乏善可陈:“若是觉得已经活够了,大可继续待在这里。”
于是,所有人眨眼间如鸟雀散尽。
一直都是这样的。
曳月再凶戾冰冷,别人好像也不怕他。
往往他耗上十倍力气,才能震慑住的人,嬴祇每一次只需轻飘飘的,甚至带着几分揶揄散漫笑意就能达成目的。
年纪小的时候,曳月有时候会因此嫉妒。
那时候嬴祇一边漫不经心地笑,一边问他:“为什么?像我们少爷这样不是很好,人人都喜欢。”
“不好。”他也想变得,一个眼神毫不费力就叫人敬畏,“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想跟人打架的。”
尤其是一些人本事不济,打赢了没什么体验,还得小心控制着别把人打出好歹,很是让他苦恼。
嬴祇挑眉笑道:“啊,你这样想吗?那你不妨学我一样,多笑一笑。说不定人家就怕你了。”
曳月看他一眼:“你是有病吗?要人怕我,我自然要再凶一些才是。”
“昂。”嬴祇矜持颌首,下一瞬却捂着脸笑得不行。
雪花落下来。
冷不防想起过去。
曳月怔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都想不起他和嬴祇的过去了,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正常时候该是怎样的。
嬴祇回头的时候,曳月的神情已经坦然。
冰冷漠然的高傲、坦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好像被嬴祇握住的不是他的心剑。
亦或者,握住了他的心剑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一开始被发现心剑的时候的狼狈、慌张、绝望,好像都只是嬴祇看错了。
少年坚不可摧的冷漠,微敛的清锐的眼眸直视着嬴祇,声音冷清:“怎么,又要教训我不度情劫吗?”
嬴祇注视着他的冷漠。
松开手,任由少年将那柄心剑收入鞘中,归于心海。
什么也没有说。
曳月抬步就要走,从嬴祇身边径直擦身而过。
嬴祇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一角。
是身体习惯性的举动,在意识之前。
在曳月小时候,每一次生气离开他,嬴祇就总是和他玩这样的游戏。
只要轻轻晃一晃衣袖,那坏脾气骄纵的少爷就会软化。
因为这无法解释的举动,他们两个人都停在那里。
嬴祇没有松手。
曳月没有回头。
那抓住衣角的举动很轻,明明再走一步就可以轻易抽离。
却许久,谁都没有动。
雪花落下来。
一抬头就望到依靠玉皇山的那座巨大的高达百丈的玉像。
雕刻了年,却还尚未完工。
即便只是半成品,远远望去,水蓝色的天霜冰晶雕像仍旧璀璨夺目,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都不由自主望着那里。
那是曳月十六岁赢得大比后,嬴祇给他的礼物,原本是要作为十九岁的生辰礼的。
但曳月十九岁的生辰已经过去了。
嬴祇平静地说:“玉像还差最后一个步骤,匠修这段时日一直在问你,何时回来。莫要让人家再等。”
没有提及心剑。
也没有责备他。
“嗯。”
曳月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和感情,和他脸上的无动于衷一样。
匠修不可能一直绊在这一件事上。
曳月这次回来也是想了结这件事。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山上走。
有时嬴祇在前,有时曳月在前。
步调从未一致,从未并肩。
就像两个被迫同行的陌生人一样,毫无默契。
到了山顶上。
“我自己去就行。”
曳月独自来到雕像上。
得到传信的匠修已经等在那里。
彼此都知来意,并未有什么寒暄。
匠修开始比照着曳月的样子雕刻。
寻常的匠修都要事先画图,但这位匠修说,其他都可以比照画像,唯独眼睛是关键,是捕捉那一瞬的神,只能看着真人。
可是,就在最后一刻,对方凝神注视了雕像半天,却依旧摇了摇头。
曳月:“还是不行?为什么?”
在曳月看来,雕像的完成度已经近乎完美,只差最后的眼眸神光。
可就是这最后一笔,匠修却拒绝下笔。
匠修说:“这双眼睛我雕刻不出来,也不该雕刻。”
曳月:“为何?”
匠修是一个外表清癯瘦削却沧桑的中年男子,一头长发扎成低低的马尾。
整个人显得无限理性沉稳。
在所有的匠修里,他是最不像匠修的,更像一个刀修。
他望着曳月的眼睛,那是一双盛满了水的眼睛。
锋利又脆弱。
就好像下一瞬就会流出泪来。
“对于我们匠修而言,每一次雕刻的作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匠修说,他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有那样一双悲伤的眼睛。
“请帮忙转告嬴山主,我不能再雕刻下去了。”
悲伤吗?
曳月错愕。
他很少照镜子,但也是看过的,并不知道那双眼睛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
曳月面无表情:“我知道了。”
从雕塑上下来。
嬴祇还站在山顶的悬崖边,在他身边连风都是熨帖顺从的,好像接近他的那一刻,就进入了春天。
他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轻拢着一株草,上面肉眼可见开出一朵白色的花。
“十九岁生辰,有想要的礼物吗?”
曳月回神:“我的生辰在九月,已经过去了。”
嬴祇温和道:“没关系,明日补上就是。”
也是,曳月并不清楚自己的生辰,是嬴祇将他的生辰定在了每年九月的寒露之日。
节气的日期每一年并不固定在某一日。
迟或者早,便都一样。
曳月想了一下,冷静道:“我不想雕刻了。”
嬴祇:“为什么?”
曳月垂了眉睫,没有看他,声音和神情都无波无澜:“我不喜欢被人注视着眼睛。”
匠修雕刻不出眼睛,即便雕刻出来,意味着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眼睛。
“那就不雕眼睛了。”
他们重新回到雕像上。
嬴祇站在曳月身后,伸手蒙上曳月的眼睛:“照着这样雕完吧。”
视野一片黑暗,谁都没有说话。
嬴祇身上矜贵奢靡的沉水香,熟悉又陌生,让人恍惚以为是即将到来的春天。
时隔快一年,他们第一次靠这样近。
匠修这一次很顺利就完成了雕刻。
曳月仰望着。
他没有雕刻一只蒙住曳月眼睛的手,或者再雕刻一个嬴祇。
那蒙着他眼睛的人,在匠修的手中具象成蓝色的长长长长的锦带。
是神秘的尊贵的,像春天夜色一样,独一无二的温柔的蓝。
和嬴祇身上的蓝一样。
蓝色的锦带和雕像的衣袂一起飘荡在玉皇山的风里。
于是虚掩了眉眼的雕像,唯独只剩下清冷的高傲。
雕像耗时年终于完工了。
匠修看起来很满意,道心圆满,很快就要进阶,没有多说什么就告辞离去。
只剩下他们还站在雕像横持的剑上。
嬴祇收回望着雕像的视线,看向曳月。
“你这一次,走了很久。”
曳月一瞬不瞬望着嬴祇的眼睛。
声音是冷清的:“那不是合了你的意?不见面,对你跟我都好。”
这是嬴祇说过的话。
嬴祇的声音低低的沉下去,眼眸仍旧温柔:“你在生气吗?”
曳月望着他的眼眸,无动于衷:“既已无事,我先走了。”
话落便转身离去。
嬴祇站在那里目送他,看那笔挺锐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未曾有一丝回头的意思。
长大了的少年眉眼锋芒锐利,仿佛割伤一切,目下无尘的清冷高傲,比这座冰晶雕像更加非人,不可了解。
从他小的时候,就很难叫人了解。
握住他的心剑,嬴祇也很惊愕。
……
直到走出那视线很远很远,确保嬴祇不会看到他了。
确保他走在任何人都不会看到他的地方。
曳月停住脚步。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最不想被注视着眼睛的人,就是嬴祇。
黑暗里匠修雕刻的那段时间,嬴祇是否有看到雕像那双未完成的眼睛?
是否透过雕像那双无神的眼睛,看见他?
不可以让人对这双眼睛有和匠修一样的感受,于是极力堆出冰冷漠然的锋利。
他抬起右手,缓缓地,轻轻地蒙在自己的眼前。
模仿着那一刻嬴祇的动作。
就好像那一刻还持续着。
黑暗里那段时间,很安静,他觉得很好。
好像藏起来了一样。
想,多逗留一会儿。
在没有他的这九十五天,至少一次,嬴祇有想起过他吗?
会想起吧。
捂住眼睛的,苍白寂寥的脸,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孤独,寂静。
但,想起了又能如何?
他想要的,这个人永远也不会给他。
……
夜深了。
潮生阁。
曳月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放着他送给嬴祇的生辰礼。
他选了很多礼物,最后只决定送最中规中矩的那个。
一些破真境时期可用的天材地宝。
他闯了个秘境,才找到合适的。
与此同时,还有其他预备的礼物。
他手写的寒渡的风土人情笔录。
一根他自己做的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