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不爱 人没有爱的时候是可以好好活着的……

曳月病了,发了高热。

他在寒水里泡了太久。

希音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修士的体质轻易不会生病,一旦病了就极其难愈。

少年连病了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一丝脆弱,仍旧是剑一样的冰冷锐利。

好像所有的哀愁都在那双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眸里,于是闭上眼睛的时候,就隔绝了一切。

他看上去仍旧是那个以手中之剑屹立修真界的大比魁首,是无数天之骄子心目中渴望战胜而不能的高山。

在未曾见面的时候,希音就已经认识了他。

他和传闻中一样冰冷高傲,不可接近,不能了解。

世间所有的天才都是那样的,锋芒不露、桀骜不驯。

但见到他,认识他之后,希音才知道,他比那些人以为的更高傲,却也可以说他从未有丝毫的骄傲。

高傲的是性情,是灵魂。

这是连蹙眉神情也只有一往无前的桀骜凌厉的人。

即便病了,也不肯示弱人前。

背对着的时候,他知道他好像哭了,却从未真正看见他的眼泪、脆弱和悲伤。

虽然他曾在大街上见过,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的泪。

但无论多少次回想起,那一瞬都好像是希音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哭是悲伤,是失态,是坦露,是心和灵魂的缝隙。

在那张冰冷高傲的脸上却找不到丝毫。

希音想,那个人一定也没有见过他的眼泪,见过他的悲伤,见过他的脆弱。

如果见过,不可能忍心。

希音不明白,他明明这样强,整个修真界前后五百年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耀眼的人。

他应该鲜衣怒马,应该纵情欢笑,应该睥睨世间,无所畏惧。

为什么却这样冰冷孤寂?

是谁将皎洁清冷的月亮曳下天际,却任他沉入寒潭?

应是世人爱他而不敢,不该是他为某个人心怖离忧。

“长离说得对,那个人并没有好好养你……”

……

那场高热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很久很久。

有时候清醒,以为痊愈。

却又很快地再次重蹈覆辙。

迷迷糊糊的时候,曳月微睁着眼紧紧拽着希音的衣袖:“我不想回玉皇山。别送我回去。”

生病的时候,因为虚弱,脸上是没法有什么表情的。

如果有,也只有淡漠。

甚至短短一句话,也一字一顿,说得费力。

希音柔声说:“放心,我不送你回去,我也不放心他们。”

曳月松开手,安静地靠在画舫的床上,不再动了。

窗外是白水河的粼粼水波。

他连眉睫都纹丝不动,安静得像一株植物。

他不想让嬴祇看到他生病狼狈的样子。

他不是故意生病的。

不是想要嬴祇的怜悯。

嬴祇大抵也不会怜悯他,或许只会失望。

失望于他这样软弱。

如此轻易让自己病成这样,以为他不肯度情劫,故意示弱博他同情。

不,他知道嬴祇不会的,嬴祇待他一直很好,从未误解他。

只是,他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让那个人讨厌他。

如果他们要分别了,至少得留下一个还不错的印象作为回忆吧。

前段时间满世界地和人比试。

偶尔一次路过一个茶馆。

说书人在讲一个故事,一对少年眷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中年生了嫌隙的故事。

故事讲到一半,他只听到了上阙。

故事里的人最终选择折剑分箸,还是貌合神离,尚未定论。

他着急赶回来,于是问说书人。

说书人说,倘若选择在尚存爱意的时候分离,未来想起彼此的时候,便还留有美好的印象。

可是若继续强求,人心既变,神佛弗能,最终只会磨光彼此最后一点爱意。

最后的最后,想起彼此,就只剩下互相憎恶厌烦。

若是选择前者,或许会感到痛苦,后者却再无痛苦。

“再无痛苦?”

“没有了爱,自然就没有痛苦。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世人贪心不足,嗜爱如饮蜜鸩。殊不知情深不寿,爱意唯淡薄方好。公子,选什么呢?”

曳月那时不知道。

他以为只要抵得住痛苦,饮鸩止渴又何妨?

如今却懂了。

人没有爱的时候是可以好好活着的。只有一点点爱也很好,会让人开心喜悦。

但倘若这爱再多一点的时候,痛苦和孤独就会一起来了。

往后,越多的爱,就越多的痛苦。

在痛苦未曾淹没他之前,给他全部的爱。

或者,全都拿走。

他不想他们彼此憎恶,最好在一切糟糕透顶、无可挽回之前,就此停住。

曳月,不想爱嬴祇了。

他既已经看到了他的劫,他从不逃避,是该去度了。

从那天开始的每一天,他都会努力不爱嬴祇。

于是从那天开始,他就病了。

他九岁那年就认识了嬴祇,从此再未分开过。

他是嬴祇月的月。

他就是嬴祇,嬴祇就是他。

嬴祇长在他的命里。

从身体里从灵魂里,从他整个生命里剥离出那个人的一切,就像把他整个人拆开了重新拼凑。

那的确很痛。

病重神智陷入模糊,他一声不吭。

灵魂沉入白水河底。

在水里写无人看见的字。

【嬴祇,今天是不爱你的第三天。

我在白水河上,看着夜里的玉皇山顶,星星很亮,但什么也看不到。

我很,很想你。

我们和好吧。

我们和好吧。

我们……】

热度降下去的时候,他清醒过来。

靠坐床边,披头散发,病容萧索,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手,许久别过头去。

感到自我厌恶,感到被自己背叛。

他不想他。

他没有想他。

错的的确是他,贪心不足,要的太多了。

因为一无所有,于是得到了一点馈赠,就奢望独占所有。

时至今日,已经不该再想。

但是,但是……

病情反复的时候,意识沉入河底。

那个曳月安静地望着他,眸光灰暗无望,问他。

可是,我只是想默默喜欢,我明明没有索取任何,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