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邢师傅,我们来生再见...)

可他舍不得。

每个夜深人静之极,邢剪总要把手放在身边人的脖子上面,收紧五指的瞬间像被什么可怕的毒物蜇到,惊慌地收回手,在一阵巨大的心悸中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一下一下亲他跳动的脉络,懊悔自责不已。

既然舍不得,那就自己走吧。

……

陈子轻不是木头人,他能不知道邢剪的心思吗,他试着挽救。

系统再三警告他,这个区人各有命,该死的人就必须死,哪怕是他的男人,他都不能强行改变对方的必死之局。

否则会在后面的某个世界承接相应的命盘。

他不听,他非要救。

更是要为了买药,用掉一万积分。

系统把他的账户余额给他看,一万划了,他就只剩几百,下个世界会是穷光蛋。

他自我安慰,没事,又不是没做过穷光蛋。

系统破天荒地露出不符合处事风格的行为,劝他慎重,他撇着嘴红了眼睛说:“我又没走,又要看他慢慢死在我面前,我怎么看的了啊。”

我怎么可能不救。

陈子轻把药喂给邢剪,当邢剪咽下去的那一霎那间,他感觉自己要离开了。

结果真就是这里,感情线就停在这。

好在邢剪还没有醒,可以安安静静地告个别。

陈子轻理了理邢剪的头发,手指描摹他的眉眼五官,仔细地描了几遍,想记下来。

“邢剪,我要走啦。”

邢剪不睁眼时,遮着那双漆黑犀利的眼,没那么凶,却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摸。

“你说成了亲,我想让你生,你就生,我想让你死,你就死。”

陈子轻听着传送倒计时,知道自己说不了多少了,他凑到邢剪左耳边,把嘴唇贴上去:“那我想你长命百岁,你就要长命百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因为……”

因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哦,对了,因为你说,你永远说话算数。

陈子轻揉着邢剪容易发红的耳根,重重亲了他几口,不敢咬,怕把怕咬醒了。

“邢剪,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四年,对不起,我要给你带来伤痛, 希望你能多想想我给你留下的回忆, 记得你对我的承诺,珍惜自己的生命,像我一样。”

“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你放弃自己,我也不行。”

还有管琼,魏之恕,秀才,阿旺……陈子轻亲了亲邢剪残废的左手,我感觉我们还会再见,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我把这当成最后一别。

陈子轻眼前晕眩地站起来,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

储存感情线的申请至今没出结果,再说下去,他一激动,服务器就要发出警报了吧。

陈子轻深吸气呼气调整情绪,平复了几秒就乱起来。

【检测到宿主的情感波动出现异常,超出传送到下一个世界的安全数值,无法进行传送。】

【一,取消宿主身份,】

【检测到宿主的情感波动正在恢复,达到前往下一个世界的安全数值,开始传送。】

【传送完毕。】

烛火一晃,来自异世界的灵魂,走了。

……

下寅时三刻,义庄被狗吠声拽离寂静,管琼跟魏之恕纷纷被一股强烈的不安笼罩,他们顾不上穿鞋袜,赤脚跑去师傅的屋里。

然而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本来病重下不来床的师傅倒在地上,小师弟静静躺在他怀里。

小师弟睡着了,没有再醒过来。

他的尸体在灵堂放了十日,埋在院子里的那颗桃树底下,对着师傅的屋门。

在那之后长达三四个月的时间里,师傅整个人都是呆滞的,他不开口说话,不知道吃饭,不知道喝水,不知道睡觉。

二师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傅一滴泪都没流过,他陷在一个“小师弟还在,只是找不到了”的虚幻世界。

管琼想,师傅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时候,就是世界破碎塌陷的时候。

一天早上,管琼看到师傅坐在小师弟的坟前,他佝偻着背,耷拉着脑袋,喉咙里发出凄惨绝望的痛哭,一声接一声。

她落下泪来,师傅最终还是意识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小师弟了。

……

邢剪清醒的同时,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师傅,你要想想小师弟。”

管琼跟魏之恕都像是回到了儿时,他们很怕师傅跟着小师弟去了,丢下他们在这世上,他们慌得不成样。

“肯定是小师弟救了师傅。”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付出了他们难以想象的代价。

邢剪丢下酒坛子:“将死之人还能救活,除非是神仙下凡。”

转而一笑:“你们小师弟确实是神仙。”

管琼跟魏之恕跪下来:“师傅,不要辜负了小师弟的一番苦心,一番真心。”

邢剪听到后四个字,走起了神:“真心?他什么都没留给我,哪怕是只言片语。”

魏之恕为他的小师弟抱不平:“小师弟留了,师傅的身体能康复,不就是他留的话吗。”

邢剪问:“什么话?”

魏之恕拨动手腕上的驱邪手串, 道:“他希望师傅你健康, 长寿。”

邢剪一震,他哈哈大笑,小没良心的,这是要他生不如死。

“你们忙自己的去吧,不要烦师傅。”邢剪再次拎起酒喝,衣襟被打湿了脏乱又颓废,他喝急了低头呕吐,挥手打开上前的两个徒弟,“都出去!”

屋门被带上,管琼和魏之恕坐在屋檐下看满天日光,小师弟给他们留了信,他们没有互相分享,那是他们各自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小师弟给对方留的信上写了什么。

他们不知道,小师弟在他们的信中都透露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也给师傅留了一封信,藏在家里某个角落。

小师弟让他们半年后跟师傅说,让师傅找,找得到就看,找不到就是一张废纸。

……

邢剪没找到那封信,他不急,死前找到就行。

又是一年元宵节,邢剪没让两个徒弟跟着,他一个人去了乡里,此时的他轮廓线条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皮挂着骨,犹如坚硬冰冷的岩石。

今年还是禁止在江里放花灯,只准去河边放。

依旧是那条河,依旧是挤满了人,飘了大片大片的花灯,只是没了他的小徒弟,他的小娘子。

邢剪在坡上坐到人们陆续离去,河边空无一人,他起身,迈着酸麻的腿走过去。

河上有船只,是老渔夫在清理花灯。

邢剪扫了眼就收回视线,他蹲下来把手伸到水里,做出拨花灯的动作,脑中猛地闪过什么,邢剪嘶吼着叫住老渔夫,问起有年元宵是否也清过花灯。

“年年都清。”老渔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有时是我,有时是别人,你问的那年,刚好是我。”

邢剪的胸口起伏过大:“那你有没有,有没有,”

老渔夫只是清花灯,他哪知道花灯里的祝福,有什么好问的呢。

“我会看。”老渔夫把船划近些,放下船桨横在船头,他弯腰去拿一盏花灯,从里面找出字条念出来,“灯要烧掉,我不读给老天爷听,那就只是一捧灰。”

“当年,我的小徒弟写下过心愿。”邢剪哑声。

老渔夫问道:“什么样的灯?”

“方形的。”

老渔夫看了看船上和河里的灯,都是方形的,都是一个样,年年如此,他却说:“我想想。”

邢剪的嗓音更哑:“也许是,师傅,我想你长命百岁?”

“我有印象。”老渔夫若有所思片刻,确定道,“我读过那句祝福。”

邢剪低笑出声:“老子就知道。”

说的人说了听的人想听的,这本该是个好结局。

邢剪一屁股跌坐在了河边,老渔夫上了岸,问他怎么了。

“我……”邢剪面部神情模糊不清,他捶打撕裂剧痛的心口,艰涩地挤出话,“难受……”

老渔夫说:“难受酒喝点药,睡一觉。”

“嫌药苦就喝酒。”老渔夫拍了拍腰间葫芦酒壶, “我这就有酒, 喝不喝?”

邢剪哽咽,一遍遍地说着话,说他难受。

老渔夫一把岁数了,硬是把他背回了义庄,离开前被他抓住衣服,对上他似魔障又似清明的眼。

“老家伙,你把沉船的大概位置卖给俞有才,你……”

老渔夫先是悚然一惊,随后就放松下来:“我无意间落水,濒死之际发现了那个秘密,本想守到死,是我那个不孝子害我,我无法才用秘密做了笔买卖。”

“我不知道沉船里有冤魂,对于他们的死,我是对不住的。”

“但真正要他们命的,是想独吞的张老爷。”老渔夫说完就走了。

邢剪靠坐在院门上面,各有各的目的,人人都有。他的眼前浮现过许多张脸,一张张地一掠而过,被他痛苦地拨开,只留下小徒弟的脸。

长命百岁吗,这么想要你相公活下去,那就如你所愿吧。

一年一年过去,院子里的桃树结满果子,阿旺抓知了扑蝴蝶,抓到哪个就放在坟前。邢剪骂道:“他生前你不抓,他走了你抓,你做给谁看?”

阿旺委屈巴巴。

“赵梁成把你丢我这儿,我就该养着你?你是你,你爹娘是你爹娘,我跟你熟吗,你就死皮赖脸蹭吃蹭喝!”

“要不是我小徒弟坚持养你,赵梁成说破天我都不收你,额头长什么毛不好,偏要长白的,连你爹一般的神气都没有。”

邢剪发了脾气就累了,他躺在藤椅里,一躺就是一天。

那穷秀才说得对,确实控制不住,为了个不在人世的人伤心伤神。

秀才,你一语中的,我这副惨状。

但我不会步你的后尘。

邢剪清醒理智,却也有疯癫的时候,他会把坟挖了,撬开棺材爬进去,躺里面,和尸骸睡在一起。

管琼跟魏之恕又是劝又是求的,才能让他从棺材里出来,把坟填上。

下次还这么疯。

……

一日,义庄来了客人,邢剪没起身招待,全权交由两个徒弟负责,他在屋里擦木帆船,船帆烂了,让他做了新的挂上,像模像样。

窗边有“当当”声,是当年在河边洗澡砸着玩的田螺,邢剪没有丢掉,打个孔拿绳子串起来,挂在那儿,和风玩呢。

院里隐隐有谈话声,客人头皮都是紧的,只因树下那座坟前的墓碑上钉着一块红盖头,太瘆人了,青天白日用余光匆匆一瞥都瘆得慌。

“汪汪!”阿旺对他吼叫。

魏之恕脸色阴沉地下了逐客令。

管琼把大门掩上,她走到魏之恕身边,同他一起凝视墓碑。

魏之恕瞥一眼趴在坟边的黑狗,忽然道:“大师姐,你说师傅有没有招魂?”

管琼拧眉心:“不知,你别问师傅。”

“我又不是找死,我问他。”魏之恕幽幽道,“我招了。”

管琼没有问结果。

魏之恕便明白,她知道,他没有招出来魂。

招不到的,小师弟的魂不在阳间了,也许是投胎去了,也许……就那么消失了。

魏之恕走到坟前,伸手去挑红盖头;“要是有个人陪着师傅,他是不是就能不那么疯。”魏之恕都有阴影了,师傅的疯劲跟姜明礼不是一个类型,要可怕太多倍,却只会让人感到悲伤无力。

“师傅不会找别人了。”管琼笃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