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谢晓霜是夏青棠两辈子都没见过的,但很明显,她的痛苦来源于即将结婚这件事,于是夏青棠低声说:“你是不是不想结婚,但是家里逼着你结婚?”
虽然上辈子谢晓霜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被家里逼着嫁给条件好的男人,在任何时代都很常见,所以夏青棠才会这样猜测。
谢晓霜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接着又说:“有什么逼不逼的?反正跟谁结婚都一样,早晚都是一回事儿,难道我们还有的选吗?”
胡燕妮握紧她的手,看上去难过极了:“我们当然有的选啊,妇女有结婚和离婚的自由,要是你家里强迫你跟不喜欢的人结婚,你可以去找街道、找妇联,找他们帮你的!”
谢晓霜低着头说:“你说得倒是容易,你家里跟我家里一样吗?你家就两个孩子,你爸妈从不重男轻女,你哥哥也疼惜你,你当然有得选。我们家生了六个小孩,活了四个下来,最不值钱的就是我跟我妹妹了,要是死了,他们反倒高兴些。活着,浪费钱又浪费粮食,我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还不如那个时候就死了算了呢。”
这话说得非常严重了,夏青棠意识到,谢晓霜的心理肯定不太健康了,估计还有点儿什么心理上的病。
她以前也不懂这些,但是听邻居的老师说过,人的心也会生病,而且比身体上的疾病更难治疗,那个老师还说过夏青棠:“老夏,我看你也应该治疗一下心理上的病。”
当时的夏青棠听不明白,但现在回过头去想一想,上辈子的她心理就是不健康的,幸好重来给了她一个治疗自己的机会,她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健康了,但肯定比上辈子强太多了。
胡燕妮握着谢晓霜的手,眼眶开始红了:“晓霜,你怎么……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呢?一年前你回城探亲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呀。这一年多的时间,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晓霜瞪着眼睛盯着桌面看,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
沉默了片刻后,谢晓霜说:“不如说说你们吧,之前你们写给我的信,我都看了,青棠你结婚了,恭喜你啊。”
夏青棠搬去谢家后就给谢晓霜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结婚的事情,但之后谢晓霜只回了一封说农忙太累的信,这之后再给她写信,就没有回信了,所以,这还是谢晓霜头一次提到夏青棠结婚的事儿。
毫无理由的,夏青棠觉得谢晓霜并不为自己的结婚感到高兴。
“谢谢你。”夏青棠轻声说。
“那你婚后过得怎么样?你信里说你爱人是个当兵回来的年轻人,家里条件还不错,你在他们家,受气吗?”
“不受气,他对我很好,他家里人对我也挺好的。”
“毕竟是你自己找的对象,果然就是过得幸福啊。”谢晓霜又看向胡燕妮,“燕妮现在怎么样了?你写信说有人要给你介绍对象,你处对象了吗?”
胡燕妮说:“我暂时不想找对象,也拒绝介绍人了。我年纪也不大,等过两年再说也不迟,再说我还想试试考大学,万一考上了呢?”
“你家里可真好,不逼着你找对象,你还能拒绝介绍人。你看,你跟我完全不一样,就算我说什么,你也没办法理解的。青棠也是,你结婚是自己选的结婚对象,信里说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现在全家人都对你好……你们都能为自己的婚事做主,我跟你们怎么一样呢?我能怎么办?我能不听家里人的吗?”谢晓霜低声快速地说着,因为语气太轻,坐在她对面的夏青棠几乎听漏了一些地方。
但坐在旁边的胡燕妮却听得清清楚楚,她很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晓霜,你是这么看我们的吗?”
谢晓霜说:“我看得不对吗?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我的,没有问题,我家里确实对我很好,父母几乎什么都依着我,愿意听我的意见。但青棠跟我一样吗?她从小到大被家里怎么对待的,你也忘了吗?她这个爱人是自己找的,但你知道她是怎么找的爱人吗?她家里要她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干部子弟,那人坏透了,为了逼青棠结婚,找棉纺厂的厂长把青棠弄到仓库去做搬运工,青棠在仓库被重物砸伤了,住院那么久都没妥协。但是后来她妈一直逼她同意婚事,她没办法,只能从家里搬出去,借住在我家。她瞒着家里人自己找了对象,是为了从那个家里逃出去,连登记结婚她都是瞒着所有人的,直到那个坏人带着母亲去夏家提亲,青棠才带着爱人上门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结婚了。对,我是挺容易的,我暂时不想找对象,我就可以不找对象,但青棠哪里容易了?她登记结婚后,她妈还想过弄死她的爱人,让她做个寡妇,这样就可以嫁给有地位的老鳏夫,给她哥哥送好处了!你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但是你这样说青棠,她心里会怎么想啊!”胡燕妮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起来。
谢晓霜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因为夏青棠在信件里并没有写孔良超和家里逼婚的事情,她只简单说了自己找了对象也结了婚,具体的细节原本是打算等谢晓霜再回城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当面聊的。
谢晓霜的眼神很明显变得不一样了,她呆滞的眼神先是惊讶,接着露出了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吗?胡燕妮你跟我说,你就是在开玩笑,是不是?”谢晓霜着急地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服务员用一个大托盘端着三碗水饺走了出来:“猪肉水饺三碗!”
夏青棠朝那边挥挥手:“是我们的!”
三碗猪肉水饺被端上桌子,胡燕妮梗着脖子不说话,谢晓霜拉住她的袖子道:“你说话啊,你说你是在开玩笑!”
“先吃饭吧,东西冷了不好吃,这可是猪肉水饺,很贵的。”夏青棠从筷筒子里拿出三双筷子,递给她们一人一双,“吃完再说。”
胡燕妮瞪她一眼:“你还有胃口吃饭吗?”
“怎么没有?任何时候都要好好吃饭啊。”夏青棠说:“越是不高兴越是不舒服的时候,就越是要吃饭,只要还能好好吃饭,一切都会过去的。”
说完,她把那两双筷子放在她们各自的大碗上,然后就端起自己的大碗,轻轻吹了吹汤水,然后小口喝了一点儿:“恩,很香,放了猪油的,喝得出来。”
说完,她就拿着筷子开始吃水饺,咬开一看,里面是芹菜猪肉馅儿的,猪肉是荤素搭配的,一咬一嘴的油,确实很好吃。
她津津有味吃着水饺,其他二人瞪眼看着她吃了四五颗水饺,终究没能顶住馋,也跟着吃了起来。
于是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只埋头吃饭。
国营饭店的水饺分量很足,虽然不便宜,但一大碗连汤带水吃下去,确实非常满足,夏青棠吃得饱饱的,只觉得浑身舒坦。
她吃完之后,就拿出手帕擦擦嘴,然后坐在那里看着她们俩继续吃。
谢晓霜吃饭快一些,她在胡燕妮前面吃完,吃过之后就继续瞪着夏青棠看,夏青棠表情平静,还时不时冲她微笑一下。
等胡燕妮也吃完了,夏青棠就说:“都吃完了,我们出去说话?这里人太多了,也吵闹。”
“那就出去吧。”胡燕妮站起来,带头往外走。
夏青棠拉了谢晓霜一下,走到外面又打开车锁,推着自行车带头往前走。
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她就停了下来,把自行车放好,然后在旁边的石墩子上坐下了:“这里没人,地方也隐蔽,都来坐着说话。”
胡燕妮看了一眼谢晓霜,先一步走过去坐下了,然后她说:“这里没人,你要是还不想告诉我们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就不用说了,我也不勉强你。你变化这么大,说话全是怨气,我想着,你肯定是受了很大委屈的。你不告诉我们,肯定是我们也帮不上忙,那不说就不说了吧。”
她原本还是很心疼谢晓霜的,但在听过那些话之后,胡燕妮也有点赌气了。
谢晓霜走过去,在离她们俩有一点距离的石墩子上坐下,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不说话,胡燕妮也不说话了,夏青棠打破了沉默,道:“我听你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你家里逼你跟不喜欢的人结婚了,你没法说不愿意,所以心里很难过,甚至剪掉了头发,也瘦脱了形。我不知道你们家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但如果你的工作已经被建了档案,那就算你现在退婚,对方家里也没办法把你开除的。大不了,就是把你弄到单位最差的一个岗位上,可只要你自己能熬个一两年,等风头过去了,岗位的事情好解决,说不定我们也能帮上忙。”
现在的单位都是这样的,不管你在哪里上班,只要档案进了这个单位,只要你没有作奸犯科,那你就绝对不会被开除。
不被开除那就好办了,就算被弄去了最差的岗位,但是工资和粮票是不会少你一分的,有收入就能养活自己,只要忍过这几年,后面就算换不了岗位,按照谢晓霜的性子,也能停薪留职去沿海城市那边打拼。
所以,被家里逼婚绝对不是绝路,就看你自己想不想走出来。
“你说得容易。”谢晓霜低声回道。
夏青棠说:“说起来是挺容易的,可做起来其实也没那么难。之前燕妮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是自己做过一次了,才知道确实没有那么难。不过就是反抗罢了,只要能鼓起勇气反抗第一次,后面就容易了。你说现在这个世道,只要还有单位还有工资,饿不死自己,那就能活下去。”
谢晓霜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怀疑,她说:“那怎么可能是真的?这可是你,你夏青棠怎么可能反抗你的家里人?你家里从小到大那样对待你,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怎么可能不听家里的话?你更不可能搬出家里,还瞒着家里人自己找人登记结婚,这不可能是你做的事情!我不相信!你们休想骗我!”
胡燕妮大声说:“但这些都是真的啊,全程我都是看着青棠做的!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去棉纺厂问问,青棠跟她母亲断绝关系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你随便抓一个棉纺厂的人,他们都会告诉你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晓霜,我知道,反抗家里的决定肯定是很难的,我运气好,我没有经历过,但我是看着青棠这样走过来的,我觉得她的话很对,这不是办不到的!你都变成这样了,你就算真的不结婚,又能怎么样呢?你们家里真的会去杀了你?你都这么痛苦了,要是他们真的杀了你,那不如拿刀子跟他们拼了,大家一起去死,谁怕谁啊!再说你还有我们呢,我们能帮你的!”
谢晓霜不说话,她睁大那双疲惫的眼睛,用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死死盯着夏青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