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东也很自然的摆手:
“今日出门急,未曾带来。”
小二便领着秋东去角落的案几边儿上,恭敬道:
“还请老爷先写几个字,小的也好拿给掌柜瞧瞧。”
秋东落座,研磨,毛笔蘸满墨水,想起无数个抓耳挠腮替乌追糊弄课业的夜晚。
乌追以为他抓耳挠腮,是和他一样写不出来课业烦恼所致。
其实只有原主知道,那是绞尽脑汁想将一手好字写的和乌追一样狗爬,将一肚子的好文章糊弄成乌追的水平,愁的。
秋东很快写好了一篇,内容是非常简单的启蒙韵律,字体是科举统一要求的馆阁体,大小一致,字迹工整,打眼看去就像印刷出来的一样。
小二在书肆久了,自然能看出秋东这一手字肯定下过苦功夫,没有几年基本功写不出这般整洁干练。接过后说了声稍等,便消失在二楼拐角。
秋东在殿内随意闲逛,不得不说这年头读书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书肆卖的最普通的一套四书五经,五两银子起步。
最便宜的粗制毛头纸,一刀八百大钱,只能用作寻常练字之用,稍微勤快点的读书人一月至少五刀。
正经写文章得用质地细腻的宣纸,按照做工不同,价格是毛头纸的十倍乃至百倍不止。除此之外还有熟纸生纸,讲究起来能让小康之家头皮发麻。
此外所用的墨和笔,又是一笔让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开销。
996把自个儿摊成大字样儿贴在书皮上,忍不住叹气:
“前世还总有网络智商盆地在网上说什么——士农工商,古代普通老百姓的地位多高,商人地位多低之类的缺智言论,真该让他们亲自来古代感受一下。
不管是士农工商,还是耕读传家,人家的农指的从来都是地主阶级,家里良田无数,上厕所都有人伺候的那种,可不是靠租种地主家田地过日子的佃户,也不是苦哈哈被苛捐杂税压的直不起腰的普通农人。”
秋东轻笑,手指从书上轻轻划过,摸了996气哼哼的脑袋一下,表示他懂统的烦恼。
像乌家那样的人家,城外有几百亩良田,好些个庄子和铺子供给他们一家老小吃穿,但家里至今也只有乌追一个读书人。
这其中固然有封氏作怪的原因,但乌植无声放任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他养不起!乌追一人读书的花销,就比乌植纳五房姨娘,养八个庶子,外加去外面喝花酒应酬的花销都多!
这年头读书可不光是在家闷头读就能行,读书也是有圈子的,没有惊人的才华足以突破圈层限定的话,那就老老实实按照潜规则走。
自个儿家里是什么样的成分,用什么样的笔墨纸砚,生活花销几许,大约就能结实相同等级的朋友,请教处于这个档次的先生。
想学问更精进一步,除了努力通过科考,就得拿钱开道,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所以那些真正的农家子能科举入仕,除了才高八斗心性坚韧外,也得运气加持。
秋东安抚996两句,转头见小二笑眯眯的拿了科考常用的四书五经一套,郑重的交给他。
“请老爷在此留下您的姓名和住址,以及约定的交书时间。”
原本抄书这活儿得有店家信得过的保人在中间做保才行,毕竟一本书在这年头可不便宜,若秋东拿回去不能按时归还,或是还的时候脏了,毁了,缺页,浸水,出现各种问题,都得依情况扣钱。
今儿还是掌柜看在秋东一手初具功底的馆阁体的份上才破例。即便破例,秋东还是要按照他拿回去的这套书市价的五分之一,留下押金。
所以真身无分文的话,连抄书这活儿都干不了,店家真怕穷到发疯的人拿了他的书去外面卖二手。
那对店家而言,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呢。
秋东买了两刀纸,一块墨,外加一支非常普通的鸡距笔,付了押金后,又花去小四两银子。
在人均五两银子过一年的奇州城,这笔花销真不是普通家庭能承担起的,当然这笔钱放在普通的乌家下人身上,也会让他们不堪重负。只不过秋东临走薅了一笔,才能让他这般奢侈。
拎着满满的收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往不远处的天桥底下去。
那边儿有街头打把势卖艺的,有摆摊子卖字画的,有沿街叫卖糖葫芦的,热闹的紧。
秋东打算去那儿支个摊子,给人代写家书,勉强赚两个糊口钱。
这是他一早就想好的。
996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新鲜的体验,但眼下有个唯一的问题:
“还缺张桌子!”
秋东朝四周打量一圈儿,发现墙角有家馄饨摊子生意寥落,老板干活儿无精打采,平地走路还差点儿摔跤,惹得客人大怒,双方争执一番,不欢而散。
他上前和老板商量,花了三个铜板,租对方的桌凳一天。
选一棵大树做依靠,桌椅一摆,齐活儿!
秋东将“代写书信”的大字压在桌沿儿上,就埋头开始抄书。
头顶有树荫,耳边有轻风,四周是人间烟火,秋东很快沉浸其中,任是环境嘈杂,也无法让他动摇分毫。
直到听见有人试探性的喊他:
“书生郎,书生郎!”
秋东缓缓停笔,抬头一瞧,这不是馄饨摊的老板嘛!
老板身子微微前倾,双手紧握,略带几分试探的问秋东:
“可是能代写家书?作价几何?”
一听来生意了,秋东顿时打起精神道:
“自然,一封三文钱!”标准的市场价。
他也打听过,有人按照纸张收费,写满一张纸多少钱,为了多挣点钱故意把信写长,老百姓只是不识字,又不是傻,一回两回看不出来,时日一久,自然知道那是个黑心烂肺的,名声坏了,生意也就做不下去。
这老板当即拿出三个铜板搁在桌上,急切道:
“书生郎,麻烦给老汉的小儿写封信,他从军三年,半年前辗转来了封家书,说是年后有望回家,可这距离他说的半年又过去整整三月,至今不见人影,老汉这颗心就跟在油锅里煎熬一样,生怕他出了什么事。”
秋东提笔,按照老板的要求,问对方可有受伤,人在哪里,缺衣裳不,去岁家里给寄的鞋收到了吗,家里今年给他添了小侄子,母鸡又报了几窝小鸡崽,留着等他回家宰了补身体等等。
写完读了一遍,问对方:
“可还有什么想补充的?”
老板连连摇头,满意的对秋东道:
“你这书生郎实在,没有那之乎者也的弯弯绕,以往老汉请人写家书,写的那东西我老汉听的头疼,老汉都担心我家那大字不识的小儿即便请人读了,也不晓得说的是个啥!”
老板满意的拿着信离开,馄饨摊也不支了,收拾东西回家,请人帮忙送信去。
秋东继续埋头抄书,倒不是他真要靠抄书挣一份养家糊口的辛苦钱,主要是他接下来想走的路,手里连一本像样的书都没有,不像话。
所以在和书肆约定好的交书日期到来前,秋东要抄够两套书出来。
一套给书肆,一套留给自己。
索性他速度够快,在交书日期前一天正式完成。
这回是书肆老板亲自出面验收,他对秋东抄的书很满意,不用秋东提,主动道:
“老朽这里还缺一套启蒙韵律,虽然难度不及四书五经,但因为要的急,价格都好商量。”
秋东却并未直接答应,很诚恳的跟老板讲:
“您也知道再有两月就是县试,在下得为县试准备,真抽不出这个空来。”
老板顿时大失所望,这是北城李老爷家中的小孙孙要准备启蒙,特意托他寻摸的书。原本他手中有一套觉得非常合适,但看了秋东的后顿觉手中那套就不香了。
有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遗憾。
他是真喜欢秋东的字,字体好坏对刚启蒙的孩子影响有多大谁都明白,于是他尝试和秋东商量:
“若是谷先生有意,县试后得闲了再来抄也是一样的,到时候给先生这个价!”
秋东一瞧,好家伙,是手头这本的两倍。
从没想过原主这笔字,竟然这般值钱。
老板见秋东不为所动,徐徐诱导:
“谷先生,您既然准备参加童生试,便该知晓县试要求有四名村人以及一位秀才作保才能顺利报名。村人好找,秀才老爷不好找,不是信得过之人,秀才老爷怕被牵连是不轻易出这个面的。”
老板也是看出秋东并未在书院读书,才有此推测。
一般能进大书院的学生都不愁这种事,随便哪个夫子都能帮着作保,可秋东这种单打独斗的,想求一个秀才作保,那是非花费大价钱不可。
可能花得起大价钱的人,有谁会来抄书呢?
老板见秋东神色有所松动,再接再厉:
“若您童生试后能抽空将这书抄了,保人之事只管交给老朽!”
对方一退再退,提出的要求对秋东而言确实不是难事。
“那就麻烦老先生了。”
“客气,提前祝小先生榜上有名哇!”
双方相谈甚欢,临了秋东又买了一册历年奇州城县试文集并两刀纸,抄书刚到手的铜板去了一大半儿。
去小摊上吃了一碗热乎乎的汤粉,出了一脑门儿汗,踏着晚霞归家,秋东莫名有一种即将完成某种心愿的期待。
接下来的两月,除了去县衙报名,秋东的生活非常规律,日常摆摊儿,偶尔帮人写写家信,大多时候都在埋头研究买回来的历年县试文集。
周遭有同样摆摊卖字画的年轻人,有的如同秋东一般,大多时候都埋头苦读,也有早就自暴自弃,没事儿发发呆,看看话本子打发时间的,人间百态,各不相同。
秋东融入其中,毫不突兀。
期间郑氏和二妹谷禾来了一趟,两人压根儿不识字,也就没发现秋东看的是什么,秋东说是“闲来打发时间”的,她们当真信了。
二人不忍打搅秋东的生意,在边儿上陪他坐了一上午,见他统共接了两单生意,赚了六文钱,两人就显得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