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是因近来被逼作画之事,令他深以为苦,他白日夜里,常拿画笔,故而将这画笔,也带进了梦中……早些为昭阳公主画出完美的画像,才能早些交差,早些解脱,这念头,近日来一直盘旋在他心里,几乎成了他的心魔,所以他才会在梦中,梦见昭阳公主本人……仅是如此……仅是……如此罢……
深夜里的倾盆大雨,逐渐转小时,苏珩似觉自己,也已想清楚了。仅是因近来被画像之事所苦,人有些魔怔,从而梦画梦她罢了,仅是如此,并无其他。
他想清楚了,可还是难以心思澄静地入眠,窗外的淅沥雨声,在隐隐的闷沉雷声中,如断线的珠串,点点滴滴地,坠落在芭蕉竹叶上,一声接着一声,没个停歇。
淅沥落雨,直点滴至天明,苏珩自夜梦醒来,一直睁眼听雨到熹微晨光,将室内幽暗,尽皆驱散。
青琅轩的侍仆沉砚,不知公子半夜未睡,只知公子一向早起,在天亮时,如常叩门送水入内。苏珩一贯自行梳洗更衣,并不需人服侍,沉砚便在公子自己穿衣时,去收拾公子书案上的画纸、画笔等。
他知公子近来,正被为昭阳公主画像一事所缠,常在归家后继续作画,遂对案上铺叠的数张美人图并不惊讶,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要像之前那样,将这几卷美人图,也放到案旁的画篓里。
但,正要放时,却听公子吩咐道:“烧了吧。”沉砚转首朝公子看去,见穿衣的公子,手正扣在衣襟处。公子静静地望着他手中的画卷,一边缓缓将衣襟扣上,一边淡声道:“还有之前画的那些,一并都烧了。”
虽不解,沉砚也不多问,依命而行,将那些曼妙的美人图,一一放入火盆中点燃。苏珩静默地看着沉砚的动作,看火光燃起,很快将画中人像灼烧干净。万般姿妍,没一会儿,便成了一捧残灰,些许暗红,在空气中渐渐褪尽,慢慢地,一丝热气也无。
因那夜梦,招来的絮乱心思,似也随这些画,一张一张地被烧干净,而渐渐散尽。苏珩正如此想时,见沉砚在将最后一张画放入火中后,站起身来时,不小心撞了下|身后的书案。案角的那只梨木匣,因此摔了下来,半空中匣盖翻落,那只朱红的同心结,从匣中跌落,随着散开的匣身匣盖,直直坠向了燃烧着的火光。
不容多思的千钧一发之际,苏珩径大步冲前,赶在同心结坠入火中前,一手挥伸上前,紧紧抓住了它。
沉砚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何事,只觉自己后背发痛,只见公子僵硬地站在火盆前,面上神色,也僵凝得古怪,似在懊恼,又似不解,似对自己的行为,可以完美解释,又似那说法,并不能完全说服他自己。
神色如风云骤换的几息时间后,公子忽似被烫手一般,将手攥着的朱色物事,用力甩扔回书案。物事还未真正落案,公子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房门,背影匆忙。
沉砚不解地挠了挠头,回身看去,见公子扔回案上的,是一只朱色同心结。他见过这只同心结,还记得那日公子将之收放起来时,说,这是……麻烦。
身在翰林院的整个上午,苏珩心中,始终飘着一道朱色的影子。半日的时间过去后,他终于说服自己,清晨之所以要抢救那只同心结,是为了避免麻烦。昭阳公主是睚眦必报的性情,又想一出是一出,若哪一日,她忽然要他拿出这同心结,而他拿不出,公主借此发难,就麻烦了。
在翰林院用完午膳小憩后,苏珩又得入宫为昭阳公主画像。他正欲动身时,听到几名同僚,轻声议说他是昭阳公主的专用画师,忍笑的言辞间,隐有讥讽之意。
苏珩只当不闻,神色平静地离开了翰林院,顶着夏日午间的骄阳,往宫中宛月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