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说完后,我觉得我完了,驸马怕不是要杀我灭口。

我沮丧着,垂着头再说不出一句话,等待着自己悲惨的命运。

然而最终,却只等到了一片沉默。

旋即,响起驸马离去的脚步声。

我不明白驸马的意思。

可是,既然驸马没有杀我灭口,或许起码证明,他现在还没有那些背叛公主的心思?

那日后,驸马又外出了两日,到第三天,他带了点笑对我说,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终于不再用外出,终于可以日日守着公主。

于是驸马便又代了我日日守在公主床前。

我很高兴,然而,这份高兴并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公主的病重并没有因为驸马守着而好转,反而好似有了更凶险的征兆,虽然小御医说只要挺过去,公主就能起码再活十年,可这话不是废话吗?挺不过去怎么办!

我急得团团转,甚至病急乱投医,找了琼州几个据说部族神灵很灵的巫医,准备让巫医给公主看看。

却被驸马挡在了门外,不许巫医进去。

我气得再也顾不得他是驸马,破口大骂,说他是不是想趁机谋害公主。

驸马让人将我赶走,不要在这里大喊大叫吵到公主,然后便将自己关在公主房间,除了大夫,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冷静下来后,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但对驸马不让巫医进门的芥蒂却仍在——我觉得人在心急时犯蠢才是正常的,像驸马这般,这时候了还能衡量真假利弊的,甚至连试试都不试试的做法,只能说明——他没有真的急。

我就这样一边焦急,一边心怀芥蒂地等待着。

一直又等到了三天后。

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看到公主终于坐起来的模样,看到她虚弱地对我笑地模样,我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

于是,直到离开公主房间,才惊骇地发现——

那个一直站在公主身旁,握着公主的手,守了公主三天三夜,我却因心怀芥蒂,甚至直至此时仍旧怀疑他存心谋害公主因而刻意不愿看他的男人。

白了头。

还不到四十,脸上一点细纹没有的驸马,白了头。

那满头白发,竟比病床上公主的白发还多。

我想问发生了什么,却被小御医赶紧拉出了门。

临出门前,我听到公主轻柔的话声。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变成这样,你会嫌弃我吗?”

公主笑了笑。

“说什么傻话呀。”

“嗯,我也觉得是傻话,你怎么会嫌弃我,就像……”驸马笑了下,没有说下去,但我当时便脸一热,猜到了驸马后面的话。

——公主不会嫌弃驸马,就像驸马不会嫌弃公主。

看到那白发,我终于明白,不是只有大喊大叫和犯蠢才是着急,亦不是不露声色便是不在乎。

最后,噙着泪,轻轻为他们关上房门时,我听到两人最后的对话。

“所以,为什么头发会变白啊……”

“大概是因为,我太害怕了。”

“嗯?”

“我只怕……不能与你共白头。”

*

果如小御医说的那般。

那次大病之后,公主的身体便再没有那般凶险过,而在精心调养和锻炼下,平日里身子骨更是比许多四五十岁的人还好,这样的光景,一直持续到了又过了十年,公主七十岁时。

七十岁啊。

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已是难得的高寿,且公主这一生,虽然有些坎坷,但终归是极尽尊贵殊荣的一生。

或许唯一的遗憾,便是始终没有子嗣,但此时的琼州,乃至广交一带,乃至全天下,谁人不知乐安公主之名,谁人不敬仰爱戴乐安大长公主?

遥远的京城,有人在皇家太庙为她始终留下位置,让她得享整个皇室子孙后代香火,眼前的民间,早在她六十岁病重那年,便有百姓自发为其建生祠,倾全州之民日夜为她祈福,哪怕痊愈后,亦香火不断。

哪怕她没有亲生的儿女,但那些记着她念着她的人们,他们会生下孩子,他们的孩子又会生下孩子,她的生祠矗立着,她的故事流传着,她得享的香火,她的名字留存于世间的时间,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多都要长久。

公主对我说,她这一生无憾了。

从初生的朝阳,到终将落幕的夕阳,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下山路,她上过山,到过顶峰,遇到了同道而行的人,又一起走过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

她十分知足了。

即便立时死去也无憾了。

可是,有人有憾啊。

公主七十岁这年,驸马四十六岁。

不过比两人初遇时公主的年纪大了五岁。

和公主不同,驸马的身体一直很好,除去那次急白了头,之后也一直身体很好,四十六岁的人,头上生了华发,脸上长了皱纹,然而啊,驸马那人,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清澈的眼,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温柔的心。

所以,他依然风华正茂,他依然魅力不减,他离死亡好似还很远很远很远。

可是他的爱人,却似乎已经要离开这世间。

七十岁大寿一过,公主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

小御医束手无策,私下跟我说,公主如今便是一天一天挨日子,运气不好就今年明年,运气好,也就至多三四年。

但,挨日子总是痛苦的。

不同于六十岁那次的来势汹汹形势凶险,这一次,公主便好似那关节朽坏的马车,看上去还能拼拼凑凑支撑些日子,但支撑下去的每一日,那些断裂朽坏的关节处,都发出酸倒牙的咯吱响。

此时的活着,简直是受罪。

但公主仍旧每日微笑着,勉力支撑着。

“起码再活四年。”她说,“等到睢鹭五十岁。”

“不然太早抛下他,我怕他哭鼻子。”

可是公主啊,即便四年后,对那个人说,也太早太早啊。

而您离开他,他又岂止是哭鼻子而已。

于是,我第无数次地痛恨,痛恨这两人为何不能生在一个时候,痛恨他们的生辰年月为何有那长达二十四年、整整两轮干支的漫长间隔。

只是,这次再不是因为那什么外人眼中是否般配,是否恩爱,是否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而只是因为,这样漫长的时间,对这两人,都太残酷。

就这般,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公主做到了。

她痛苦地,却又快活地,挨到了自己七十四岁,挨到了驸马五十岁。

然后,便再也挨不下去。

最后的日子,驸马一直守在她身前。

他早早便将政务几乎全分派到手下人手中。

他培养出了许多人,他终于可以不再为政事所累,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每日守在公主床前,在她少有的清醒时刻和她轻声说笑,和她喁喁细语,和她一起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

可是,我知道,他亦知道,公主更知道。

这一次,不再会有十年前那样的好消息,不会再有一个十年等着他和她。

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好日子。

黄历上写着: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公主又清醒过来,精神还难得地很好,说了很多话,最后,又让驸马将她抱出去,抱到了海边。

那日琼州的天也特别好,午后照旧下了一场阵雨,雨停后,天如碧玉一般清澈透蓝。

公主没有再让驸马抱,她站立着,已经全白了的发随海风飘着。

她头顶蓝的天,眼前映着蓝的海,蓝天蓝海之间的人,她站在白沙上,好似被日头披上,又好似被白沙反射上一层发光的纱,闪闪发亮,熠熠生辉。

她朝驸马说了什么,我听不到,只看到她那灿烂地比头顶白日、脚下白沙还光洁耀眼的笑容。

我看到她身躯缓缓倒下,倒在驸马怀里,看到驸马似乎愣了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抱住她,抱着她坐在了沙滩上,仿佛她只是睡着了,只是暂时休憩一下,便让她那般在他怀里,倚着他的肩,安静地朝着大海坐着。

我的眼睛再看不到其他,再听不见其他,我只想着,那个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的公主走了,无憾却又有憾地,走了。

害怕惊动那两人,我无声嚎啕着,流着泪,直到无泪可流,直到那白灿灿的日头从头顶正中滑向了西方,在海面燃起一片瑰姿诡艳,仿佛要将整片海都烧干的火烧云,直到那火烧云也烧干了,云霞融于海面,日头落入海水,月亮升起来,星星亮起来。

这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一日,彻底消逝了。

我踉跄着,趔斜着,眼睛酸痛又朦胧地走向他们。

我不想打搅他们,可我看到潮水涨起,我听到远处传来忧心的人们找寻他们的声音,我知道相拥相伴再久也终归要分别。

于是我走上前,和那些随着潮水爬上岸,在他们身边好奇地探头探脑的海龟海鸟一起,轻轻地走到他们面前。

然后,我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两张脸。

他们脸上爬满了皱纹,他们的发丝银白如月,他们再没有年轻时光洁的皮肤和俊俏的容颜。

但他们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面向大海,背对群山,脚踩白沙,头顶皓月。

他们嘴角挂着最安详静谧的笑。

他们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

李臻,无字,小名臻臻,京城人氏,生于丁酉年腊月,卒于辛亥年七月,享年七十四岁。

睢鹭,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生于丁酉年腊月,卒于辛亥年七月,享年五十岁。</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