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公主她,怎么就不懂得心疼自己呢?

远离亲朋,抛下一切,来到这偏远之地,还那么拼命……这里又没人逼着她努力,上山前,驸马明明也劝她不要去的。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却没注意,公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无力地睁着眼,却又笑着,对我道:

“以后,你就懂了……”

可我还是不懂。

好在,那场病,公主终于是挺了过去,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甚至因为琼州的四季如春(夏),加上几个御医小心伺候,身子反倒越发好起来。

然后一好起来,便又和驸马一起上山下海。

我怎么拦怎么劝都挡不住。

也是,我只是个侍女,公主怎么可能听我的话,这儿也没冬梅姑姑,如今,也就驸马的话能让她听一听了,可驸马——

驸马虽然担心,但最多只让她注意身体,在外时时时看顾着她,却从不真拦着她。

我更不懂了。

*

但再怎么不懂,日子也这样过下去了。

我渐渐习惯了琼州的日子,这里没有高大的围墙,精巧的建筑,如云的仆婢,公主似乎也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不用去赴那些满是贵人的宴会,于是我这个专职给公主梳头、搭配衣裳的最得力侍女,原本的用处便也小了许多。

但我能陪着公主上山下海,能在公主跟刁民对峙时挽起袖子挡在前面,能领着屯所的那些妇人组建娘子军下田纺布下厨识字(没错,作为公主的最得力侍女,我可是识字的!)。

每当做这事时,公主便夸我能干,嘿嘿。

嗯,虽然跟冬梅姑姑跟圣上嘱咐的有点出入,但我应该,也算完成使命了吧?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到琼州的第三年,岛上所有流民及后代几乎都归顺了屯所,将屯所建地越来越大,开垦的田地越来越多。

我到琼州第六年,岛上犄角旮旯的土族部落都被公主驸马摸了个遍,他们一个个地归顺,走出山林,走出蛮荒,学会耕种和买卖,穿上纺织的棉布,用上冶炼的农具,窑烧的瓷器,不再靠祈神拜神治病……

我到琼州第十年,屯所产出的粮食,不仅能够供应全岛所需还有剩,再加上遍布全岛的果树,这些我们岛上自己吃不完的,便运到内陆贩卖,再买那些内陆产而我们不产的东西来岛上。

而岛上能卖的,自然不止粮食果蔬,还有那些价值高昂的珍珠玳瑁香料,随着土族的归顺,这些东西的开采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顺利。

于是,第一次来琼州登岛时,那个小地可怜的码头,便一年年扩充,直扩充到比我初见它时大十倍还多,而码头上那个小集市,也成为了整个琼州最繁华的地段。

内陆来的客商,广州交州出发去南洋的海船,都在这里停泊汇聚。

我到琼州的第十五年,公主跟我说,琼州的税收,已经可比江南之地,这还是在琼州田赋丁赋普遍比江南轻的情况下。

因为人少,地多,豪横!而且商贸发达,商税自然也多,所以不靠田赋丁赋过活!

而随着琼州源源不绝的粮食果蔬、珍宝香料运到内陆,随着琼州收上越来越多的税赋,琼州便也跟那袋子里的锥子似的,再也不能被人忽视。

越来越多人发现琼州的好。

那些被流放到琼州的犯人,一登上岛,总是一副被雷劈了不敢置信的土包子样,有的还一再地追问,这里不是琼州吧?琼州不该是如同阴曹地府一般的地儿吗?

每当这时,我就会扬起头,挑起眉,好好地嘲笑这群土包子。

嘿,睁大眼瞧瞧,这就是琼州,我们公主和驸马的琼州!

最好的琼州!

这时候,我好像才终于有点明白公主了。

这么让我这个小人物骄傲自豪的琼州。

是公主和驸马的琼州啊。

是他们努力半生,奋斗半生,是他们抛却繁华,告别亲朋,远离家乡,筚路蓝缕,一手建立起的琼州啊。

今日的琼州,就是给予他们的最好的回报。

到琼州的第十八年,是个有点点特别的年份。

这一年,是公主的整六十大寿。

虽然我觉得,六十岁的公主眼睛依然清澈漂亮,六十岁的公主性子依然活泼有趣,六十岁的公主依然是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公主。

但是,六十岁的公主啊,她的头发白了,她的皮肤松了,她额头眼角的皱纹,用脂粉再也遮掩不住了,她再不能上山下海,不知疲累地辛劳了。

我梳着她的白发,想尽法子地找那能将白发染黑的药,但她却拦着我,说,她就像那傍晚的日头,就算看上去再怎么辉煌,但也终归快落了,又何必强撑着。

可是公主啊……

您的驸马,此时才三十六岁啊。

不是六十三岁,而是三十六岁啊。

他的头发还乌黑,他的眼角还未出现细纹,他身高体健依旧能上山下海,他是整个琼州最漂亮最有魅力的男人,他还在被人称作春秋鼎盛的年纪。

他与公主您站在一处,青丝映着白发,那般刺眼啊。

我曾以为,公主和驸马初遇时,在京城那么多人的谩骂、质疑和不看好中结合,便是他们遇到的最大阻碍,可后来慢慢才知,结合不难,相守才难。

多少人鸳鸯冲破重重阻碍千辛万苦的在一起了,却在真正在一起后,在一日有一日的相处摩擦中,相看相厌,那些原本不在意的对方的缺陷,一日比一日让人如鲠在喉。

于是最终,劳燕分飞。

初遇时,公主虽已不再年轻,但起码仍旧貌美,与驸马站在一起,只看得出比驸马大,差距却不至于如此大。

而如今……

公主一天天老去,驸马却还不到他们初遇时,公主当时的年纪。

不知情的人看了,往往不会将他们当做夫妻,而是会当做母子。

而这样的事,也确实发生了。

公主六十大寿的大宴上,整个琼州有头有脸,甚至离得近些的广州交州等地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有个广州官员家的女儿,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将公主唤成了驸马的母亲。

当时,驸马的脸一下便冷了。

当时便叫人将那少女,连同带她来的官员,一起赶了出去。

此后,那个官员再没有在琼州出现过,后来我听说,他在广州任期还没满,便被官降三级,再调到了最北边的漠北之地——嗯,跟琼州不同,那可真真是鸟不拉屎的地儿了。

而这个贬职和调令,便是驸马的手笔。

这是我知晓的,驸马做过的唯一一件公报私仇的事儿。

此后,再没有不长眼的人当面弄错公主驸马的关系。

可没人说,不代表不存在。

前些年太忙,太穷,大家都忙着努力,忙着过上好日子,于是便都不怎么讲究,更何况那时琼州压根没什么所谓有头有脸之人,整个琼州,只有公主和驸马。

可如今,日子越过越好了,人心,便也浮动了。

碎嘴的话便也多了。

驸马治得了那说错话的官员一家,却治不了那些私下里闲人的悠悠众口。

明明公主驸马那么好,明明他们两人之间再没旁人,可在那些不知情或心思阴暗的人眼里,他们便是顶顶怪异的一对,便是定然没有真情,只有利益勾兑的一对。

便是知道他们平日感情的,也觉得,那感情迟早会消泯无踪。

我常想,若是没有那二十四年的距离,他们本可以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而有了那段距离……

莫说外人,其实便连我,也常常悲观沮丧。

谁不爱青春年少?

谁能忍受自己满头青丝身康体健而爱人却已是白发老妪?

谁又能忍受,自己被人当做丈夫的母亲?

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我兀自担心着,忧虑着,尤其在不久后,公主又大病一场之时。

六十岁的公主,身体再不如以前,哪怕这些年,她保养得算是很不错,但到底已经六十岁,

于是本来不过一场风寒,最后竟气势汹汹,让她卧床数日不能起。

那是那么多年来,公主病地最严重的一次。

那老御医的儿子小御医说,公主这般年纪,这情况有些凶险。

我心急如焚,日日侍奉在公主床前,而驸马本来也和我一般守着公主,但公主倒下了,琼州不能再没有他,于是他总要离开,总要在公主还昏迷不醒时,去外面处理那似乎总也处理不完的事。

我知道,我想得太多了,但我总担心,担心驸马是不是厌了倦了,是不是再也无法面对公主那不复年轻貌美的苍老病容,是不是想着公主马上要死了他终于可以摆脱公主另寻佳人了……

于是夜里,我做了个噩梦,梦见驸马牵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走到公主病床前,对公主说:公主,我尊您敬您,但您年纪太大了,只适合做我的母亲,这个,才是适合我的女子,才是我喜欢的女子,请公主成全。

第二天,我恍恍惚惚,看见驸马,便恨不得上去挠他的脸,等手都伸出去了,才忽然晃过神,意识到自己把梦当真了。

不过,他要敢真对不起公主,我必会挠烂他的脸!

连着已逝的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的份一起挠烂他的脸!

我恶狠狠地想着,直到驸马又匆匆地出去,处理那怎么也处理不完的该死的政务后,我依旧满脸恶狠狠地,然后,迷迷糊糊醒来的公主喊了声水,在我急忙去倒水的时候,还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眼我,问我怎么了。

可我的公主啊,我怎么敢说。

公主是个心大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我这般的忧虑,她甚至从不管驸马在外应酬时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有别的女人,是否在外偷吃。

可是我知道,公主她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她可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前面两任驸马触了她的雷,她便当机立断,再也没有给他们一丝机会的乐安公主啊。

往日里,还在京城时,说起那些高门八卦,说起那些男人上花楼、养外室的,她都是不屑一顾,直言那种男人脏死了,教导她们万一遇到这种男人就干脆和离,千万别惯着。

所以,她不管驸马,是因为她相信驸马。

而我不能打破这份信任,哪怕我自己并不能像公主那般信任驸马,更何况在公主这般情形的时候。

我在公主面前装得无懈可击。

可或许是我的心思太明显,在面对驸马时太不加掩饰。

那日回来,驸马便问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而我也实在憋得狠了,被他一问,便不过脑子地、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

我的担心,我的忧虑,我对公主的心疼,我对驸马的不满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