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那个声音倏然再度响起。

在离他远一些的地方,在他闻不到她身上香气、感受不到她温热吐息的地方。

响起少女更低了一些,但依旧轻柔的声音:

“抱歉,打扰你了,不过,我也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处无人的地方,你先别赶我走好不好。”

“你遇到什么伤心的事了吗?”

“我今日心情也不好。”

“我母亲生我时便去世了,我都没见过她,人人都说我母亲好,为了我而放弃了自己,但是,我却总在想,如果她没有为了我,如果她自私一点,活下去,那么又为何不可呢?”

“每逢年节,我都会来这里为母亲祈福,父亲哥哥还有旁的人便会夸我孝顺,可我知道,我并不算孝顺,我只是做样子,只是因为世人觉得我应该这样做,于是我便这样做了。”

“然而我内心……对她却好似并没有太多感情,毕竟我从未见过她,而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又难过又羞愧,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又控制不住这样想。”

“所以我便又想,如果她当初没有舍弃自己性命生下我多好,可是那样一来,她会被说不贤不慈吧?而我,也就不会还能站在这里发牢骚了……”

“父亲跟我说我到出嫁的年纪、到做母亲的年纪了,可我还没想好,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母亲,也不知道该嫁什么样的人,嫁人后,又该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过的不好的话,我能选择离开吗……”

……

絮絮叨叨,琐琐碎碎,全是一个十几岁待嫁少女的小心事,那些苦恼和担忧,比起他的经历,简直微不足道到可笑,但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可笑,兀自真切地烦恼着,述说着,还是对他这样一个陌生人……简直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渐渐停止了颤抖,连何时放开那灼烧他的香烛也不知道,连何时忘记了那些纠缠他折磨他的念头也不知道。

就那么听她碎碎念。

当然,他还是个烂人,所以,他在心里讥讽,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戳破她那无聊的所谓悲伤,在心里用他悲惨的可笑的过往让她闭上喋喋不休的嘴。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不过,既然是祭奠逝去的人,还是开心一些吧。”——不知道就闭嘴。

“那个你祭奠的人,一定也希望你开心一些的。”——自以为是最可笑。

……

“抱歉,好像没能安慰到你。”——知道就好。

他没有说一句话,却好似已经跟她说了许久的话。

*

远处突然响起急急的唤声。

少女随之急急起身。

“啊,我要走了。”

她说道,随即,未等他在心里想出什么恶毒的反驳之语,她便小步跑走,那本来就已经远去的幽香和吐息,倏然随着她离去的动作彻底离去。

他喉咙里仿佛被什么梗住。

他甚至恼羞成怒。

这算什么啊。

莫名其妙兀自跑过来,莫名其妙兀自说了一番废话,又莫名其妙兀自离去。

因为他是见不得光的老鼠,所以就可以随时抛弃对吗?

他毫无理由毫不讲理地恶意揣测着她,他甚至按捺不住心底的恶意,想着,如果现在追上她,染黑她,玷污她,她又会怎样看自己,还会这样毫无防备地跟一个陌生男人说心里话吗?

从她言谈透露出的内容和衣裳的香薰,便可以知晓,她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而这样的小姐……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恶念,他终于抬头,看向她,恶狠狠地看向她。

然后便看到她的背影。

无数莲灯香海里,虽然朦胧,却仍旧看得出那满身华贵环佩,纤弱婀娜的背影。

以及那叫着她的人,口中唤出的称呼。

“公主!您去哪儿了!可吓死我了,您要想吓死奴婢就明说!”

“哎呀,我去散散步而已,散散步,冬梅姑姑,我们快点走,皇兄不是说今天法事上有惊喜给我吗?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

那人影和来接她的人影都渐渐远去了,话声也都模糊不清。

只留原地的他,脑海中仿佛雷霆炸开,劈开那一片漆黑的混沌。

公主,冬梅姑姑,皇兄……

那窈窕的少女身影,瞬时便与年少时,那一个小小的身影合上。

是她啊。

原来,是她啊。

他欢喜地想笑,随即又悲哀地想哭。

*

人痛苦绝望时,便会将往昔的快活一遍又一遍咀嚼。

他快活的时候不多,仅仅七年而已,还有两年是完全不记事的,于是往后五年里,每一份细小的快乐都曾被他反复回忆,反复咀嚼。

而那些回忆里,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曾经以为平常的接触,曾经以为自然而然的未来,结果却全成了奢望。

于是那个女孩子,便也连同那些快活的过往,变成他脑海里,一个无法忘却、闪闪发光的存在,一个让他在漆黑泥泞里打滚时,还记得世间还有光明的存在,一个,让他偶尔还能让他记起,自己还是个人的存在。

如今,这份存在又走到了他面前。

主动地、那么巧合地,越过千万人海,走到了他面前。

仿佛命中注定般。

*

他想,或许他刚刚应该早点抬起头的。

起码看看她长大后的样子。

不不,看了又能怎样呢?

让她看清他的狼狈,他的卑微,他的满心怨恨,甚至方才他那污秽漆黑肮脏恶心的心思?

不要。

即便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要。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以为是一个普普通通萍水相逢的失意人,不知道他的姓名,亦不知道他的狼狈。

他不知该哭该笑,脸上表情化为奇怪的模样,好在面具挡住,也无人看见,只露出一双眼,看着那背影,深深地,深深地。

直到——

她突然转身,回望了一眼。

那么远。

隔着熙熙人群,隔着幽幽烛火,隔着幢幢树影……

就那么一点儿不错的,看了过来。

看到了他的双眼。

看到他来不及掩饰的眼神。

明明那么远,按理应该看不出什么的,更何况他还戴着面具。

然而,他就是无法控制地忽然手足无措,心跳如擂鼓,眼珠更是一动不动,只能继续用那种眼神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

只看着她的眼睛,甚至都忘记看她那长大后的样貌。

仿佛是许久,又仿佛只是刹那。

那已经变成中年妇人的曾经的大丫鬟,发现她转身回望,疑惑地说了什么,于是,她似乎顿了一下,再然后,视线便移开了,从他身上,从他的所在移开。

在仆从护卫的簇拥下,重新走向那灯火辉煌之处。

走向卢家人安排好的,她和卢玄起的相会。

再看不见黑暗里的他。

*

那日回去后,他前所未有地亢奋。

他竭尽所能地打探着她的消息。

地底的老鼠被所有人践踏,却也不被所有人防备,于是他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事,于是他知道了曲江宴,于是他知道了如今她在京中的美名,于是他知道那无数倾慕着她的人。

她是如今皇帝最宠爱的乐安公主,她同胞的兄长是皇位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她的前方一片光明,她注定拥有一个璀璨的人生。

一个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一个他完全无法企及的人生。

这也没什么。

他本就没想跟她有什么。

只是好奇而已。

只是想看看,记忆里那个小女孩变成什么样了而已。

老鼠偶尔会钻出洞看看太阳,却绝不会试图拥有太阳。

他有自知之明的。

他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贪婪地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盂兰盆节后,卢攸直接跟皇帝开口,为卢玄起求娶乐安公主,本以为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她似乎并不愿意。

“公主算什么,咱们卢家的公子,哪个公主配不上?迟早得松口的,如今不过是拿乔而已。”

他躲在暗影里,听那些仆从狐假虎威的话,心里一边愤怒,一边,却又忍不住地窃喜。

他甚至压抑不住地幻想,她为何不愿意呢?

明明卢玄起看上去是个再好不过的驸马人选不是吗?

他甚至幻想,那日盂兰盆节的那一瞥,或许在她心上留下了影子,以致……

理智告诉他不可能,别妄想了,滚回你肮脏的老鼠洞。

可感情却尖叫着,将那日的画面,那日她的眼神,一遍遍地回放。

他知道,他生了妄念。

是她让他生出这妄念。

——也是她亲自斩断了这妄念。

在他想入非非时,在他甚至为此,一次又一次试图讨好卢攸,试图让自己更像个人时。

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嫁给卢玄起。

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与名门世家嫡长的公子,怎么看怎么天生一对,怎么看怎么如意般配。

到处是贺喜之声,到处是说那两人般配之声。

没有人发现一只老鼠在洞里啃咬着自己的血肉,嘲笑着自己的妄想,将自己又打回了泥淖里。

她更不知道。

大婚那日,卢府全府出动,连仆从都穿红着绿,喜气洋洋。

唯有他蓬头垢面,瘫卧潦倒。

他去厨房偷了酒,一整壶酒灌下去,卑微懦弱的心里似乎生出了勇气,他不顾人群眼光,挤入迎亲的人群,看着那个卢玄起牵着的、身着鲜红如火凤冠霞帔的身影。

衣衫不同,却依旧是和他记忆中一样的身影。

于是他笑,于是他朝那背影伸出手。

“你怎么跑出来的?跑出来丢人现眼么?”

“看什么看!那可是公主,是你这种下贱胚子能看的?”

“想在大公子的大婚上捣乱?呸,你也配!”

拳脚和辱骂如雨点般落下时,他身体蜷缩如虾子,双手抱头护住要害,而红肿成缝的眼,则透过眼前的拳打脚踢,死死地看着那人影。

看着那人影远去,正如盂兰盆节那夜。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

因为酒醉和毒打,那之后他一直浑浑噩噩,似乎是被人扔在了一个积满灰尘的小房间里,半夜他醒过来,感觉到有老鼠在身上爬,“吱吱”叫着,啃咬着他的伤口和脓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那老鼠被惊吓到,“嗖”一下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以为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翌日清晨,在他看着那布满灰尘与蛛网的窗台上第不知几只蜘蛛爬过时,有人推门进来,呼喝着,丢给他一套皱巴巴的锦衣,盯着他换上,又厉声呵斥,叫他待会儿不要乱说话云云……

他仍旧浑浑噩噩,许久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被那人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庭院,一个,他幼时也曾经常来的庭院……卢家的主院。

他忽然意识到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转身就要跑。

那人一脚将他踹倒,拳打脚踢,打地他再也跑不动,才像拎死狗一样地拎起他,又恶狠狠地警告了他一次。

“进去拜见公主,别的什么话也不许说,不然后果你知道的!”

于是,他就以那般可笑的模样去见了她。

比他曾经预想的更糟糕一万倍。

以至于他无数次后悔,盂兰盆节那夜,为何不早点抬头,为何不摘下面具,起码那时,他身上衣衫是干净的,身体是干净的,面容是干净的,哪怕阴沉若鬼,哪怕眼里漆黑,起码,是干净的。

好过此时。

被人像条死狗一样拎到她面前,怕她看到他狼狈脏污的脸,只得伏地,将脸紧贴着地面,让她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对她说出一句——拜见公主殿下。

然后她又说了什么。

那声音,一如那夜那般,轻柔,娇嫩,像雏莺。

可是,却离他那么远那么远。

只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声音,闻不到她身上香味,更感受不到她温热的吐息。

这是自然的。

因为此时,她是卢玄起的妻子,他的大嫂啊。

是他万万不能妄想之人。

啊,是了,她说,他的字挺好的。

她说“敬贞”挺好的。

哈哈。

果然还是那个什么也不知道无忧无愁的蠢货啊。

从小到大,从始至终,一直那么蠢。

他忍不住地心底又泛起恶意。

*

他不想再见她的。

他依旧每日蓬头垢面,从不主动出现在她出现的地方,虽然同在一座大宅,但如无意外,两人本该再无交集,正如天上的云不会与地上的泥为伍,就算偶然倒影在池塘,似乎与塘底的泥在一起了,但倒影终归是倒影,云终归会飘走。

但他却发现,他竟然躲不开她。

她总是无意般地出现在他所在的地方。

在他无意间一抬头,便看见远处的她,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那双眼睛,在看着他。

就那样远远地、远远地看着他。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巧合。

而卢玄起的反应也说明那不是巧合。

卢玄起派人来警告他,让他这坨烂泥离他那尊贵美丽的妻子远远地,不然让他好看。

他无声大笑。

可是,我的好大哥,是她主动接近我这坨烂泥啊。

是她对我这坨烂泥感兴趣啊。

他的心又擅自雀跃地跳起来,他又试图让自己活得像个人,他试图将自己洗干净些,虽然因为被那些奴仆殴打着阻拦着没有成功,但起码,他让她看到了这一幕。

他又去族学外偷听先生讲课,其实他许多都听不懂了,那么多年的荒芜啊,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拾起的,但是,听不懂也要听,因为,有人在看着他啊。

那个阴沟里的老鼠、满身污秽的癞皮狗、池塘里的烂泥一样的他,在被人看着啊。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人,也越来越恢复了人固有的贪念。

因为他已经不再满足于此了。

为什么只是看着我?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猎奇的窥视欲?无处发泄的伪善?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什么,靠近我吧。

都可以给你。

要什么都给你。

靠近了,或许我会告诉你,或许你自己会发现,我啊,就是你幼年时曾经认识过的那个小书童,亦是盂兰盆节那夜,那个曾经听过你心事的奇怪的陌生人。

看,你我并非全无交集,我们纠纠缠缠,始终未曾分离,我们……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可是她不。

她始终那样远远地看着他。

目光不曾离开他,却也始终不曾靠近他。

她恪守着她与他身份的界限,不曾踏出雷池一步。

理智告诉他,她这样做是对的,无论对她亦或是对他。

可感情上,他痛恨她这样的理智。

为什么不靠近我啊?

为什么吝啬地不给予目光以外的任何施舍啊?

不不,除了目光外,还是有别的施舍的。

那个突然开始帮助他的老仆。

明明只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以前未曾欺辱过他,只是因为空闲时间都用来买醉罢了,可是,却突然向他伸出援手,说什么他帮他,他来帮他养老。

一个几次差点喝死自己的人也会想养老吗?

他不信,但这不妨碍他顺势而为,他接受了那老仆的帮助,在外仍旧做出一副烂泥模样,但在无人的时候,终于可以越发像个人,他穿干净的衣裳,吃干净的食物,甚至还有书可看。

有次趁着老酒鬼酒醉,他终于从他口中撬出自己想要的。

果不其然,是她身边的侍女吩咐那老酒鬼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