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陈辛择记事起,她便生活在冷宫。
身边的宫人除了送饭的太监和宫女之外,便只有她的乳娘。
除此之外,她没有见过旁人。
她被困在这幽深的宫殿里,她出不去,外人也无法进来。
对于外界的事情,她大多都是从乳娘那里了解到的。
乳娘告诉她她是皇女,是皇帝的嫡女。她还有个同胞弟弟,是未来的储君。
她本来应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只可惜命格不好,克母克父更克国。
因为她生来有罪,所以才会被关在这里。
不出意外,未来也会如此。
乳娘还说,她原本到了年纪是可以获得自由的,却因为她被困在了冷宫。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很怨毒,会用滚烫的茶水浇她的头,长长的指甲掐着她的肉,有时候情绪崩溃得厉害的时候更是会掐着她的脖子叫她去死。
陈辛择并不害怕,也不求饶。
她平静地忍耐着,因为她知道,只有顺从,等到乳娘将怒气发泄完了之后,她才会得到一点吃食。
有时候是一个发霉的窝头,有时候是一碗馊了的稀粥。
在很小的时候,陈辛择就知道她这样的人活下来要比寻常人要艰难十倍,甚至百倍。
但是这没什么所谓,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这是陈辛择一直以来的执念。
至于为什么想活下去,她并不知道。
五岁那年,靖国出现了百年难遇的大旱,本就不顺的国运更加衰弱,一时之间朝野动荡,百姓不宁。
皇帝拨款赈灾了好几次也无望,最终去了天宇宫请了国师任知秋祭祀,祈天求雨。
[天啦,太好了,国师终于出关了。]
[有国师在,我们靖国一定能够度过这次困境。]
那是陈辛择第一次听到任知秋的名字。
她对他并没有多好奇,只是觉得讽刺。
一国之主竟然要靠一介修士来稳住国运,要是她是君王,她绝不会让对方越俎代庖,骑在她的头上。
陈辛择这么想着,继续喝着清的可以当镜子的稀粥。
再后来,任知秋求雨成功,宫人对他的议论更多了。
夸赞的,尊崇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以至于关于他的事情,就算陈辛择想不知道都难。
她知道了对方的名字,知道了他是在三百年前突然入世当的国师,有人说他是为挽救靖国国运,救百姓于水火而来,还有人说他只是为了渡劫修行。
修者一生有无数的劫数,或许靖国也是他的一个劫。
劫渡了,他会继续踏上仙途。
这些陈辛择都没太在意,唯一让她在意的一点——她之所以会一直被关在冷宫,似乎也是因为这个任知秋。
宫人们说是任知秋心怀慈悲,劝皇帝把她和皇子隔开,这才救了她一命,不然她十之**会被皇帝赐死。
陈辛择不这么认为。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像修者这种害怕沾染旁人因果的。
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目的。
陈辛择猜不到他为什么要救她,不过本能的,她对任知秋的印象并不好。
不过她怎么想任知秋不会在意。她于他是沧海一粟,地上蝼蚁一样微不足道。
他们的身份,一个人是人嫌恶的煞星,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国师。
一个天一个地,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陈辛择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八岁那年,冷宫来了一位生面孔。
陈辛择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任知秋,但是她知道,对方这周身气度绝不可能是往日送饭的宫人。
只是她太饿了,虽有疑虑,可大雪连着下了三日,宫人已有三日没来给她送饭了。
于是她像询问宫人一样问他有饭吗。
很遗憾,他什么也没带,她只得继续吃雪充饥。
他见了神情意外,似嫌恶又似悲悯,伸手制止了她。
[别吃。]
[我不吃就会饿死。]
她又道,[你若是给我点东西填肚子,我自然不会吃它。]
他不说话了。
陈辛择觉得很好笑,乳娘不喜她,那些宫人打骂她,可纵使他们再可恶也知道给根棒子再来颗甜枣。
可眼前人做着一副为她着想的样子,又什么都不给。
什么心怀慈悲的圣人?不过是个伪善的小人罢了。
陈辛择嗤之以鼻,打掉他的手继续吃雪。
一阵寒风掠过,再抬眼的时候那月白色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她抓着雪的手冻得通红,愣愣看着刚才对方站着的地方许久。
要不是雪上还有他的脚印,陈辛择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隔日,姗姗来迟了三日的宫人终于来给她送饭了。
还是一个窝头,一碗粥。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窝头没有发霉,那粥也没往常那么稀。
[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明明我们多久送都不会有人管的,只要不把她饿死就成。今日管事公公竟然主动问起这煞星来了。]
[可不是,还让我们日后每日都要来送餐,说什么她再怎么也是皇女……]
陈辛择不是傻子,她隐隐意识到这一切可能和那个青年有关。
于是她试探着问了几句,这才确定了。
当日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国师任知秋。
……
再次见到任知秋的时候,乳娘的尸体刚凉透。
和初见时候不让她吃雪一样,这一次任知秋又对她进行了一番说教。
他说杀人不对,说她命中犯煞。
如今沾染上了人命,不单这一世命途多舛,下一世也很难轮回投胎。
陈辛择很烦,[你不是修者吗?不是能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吗?]
[既然你不想她死,那你就用术法把她起死回生呗。]
任知秋噎住了,[……我不能干预凡人生死。]
陈辛择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他莫名有些不自在的时候,她平静问道。
[我现在要把她处理了,你说我是把她扔河里,还是投井里?]
她是故意这么问的,她想看他勃然大怒,或是指着鼻子骂她冷血无情。
可是他都没有,他甚至当真仔细思考了,最后给出了建议。
[扔河里吧。]
怕陈辛择没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
[河里有鱼,鱼吃腐肉。]
陈辛择一愣,而后咧嘴笑了。
自此之后,任知秋来冷宫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三日一次,有时候甚至一日一次。
他们两人的关系却没因为相处的时间增加而亲近多少。
任知秋对她,和对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不,甚至要更无情冷漠。
他从来不会在宫人欺负她的时候施以援手,更不会在她挨冻受饿的时候给她一点帮助。
他永远居高临下,高不可攀。
他是天上仙人,对于人世间的疾苦心生怜悯,却独独对她的苦难冷眼旁观。
陈辛择并没有像其他人对他心生敬畏。
她想要撕破他面无表情的假面,想要让他正视她,她想要把他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中拽下来,坠入泥潭,同流合污。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挑衅她,她骂他是皇帝的一条狗,是天道的一条狗。
骂他看似坦然自若,实则胆小怯弱。
他比任何人都畏惧天命,畏惧劫数,他是修者,同样也是被困在因果法则中的鸟。
他连挣扎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如她。
每当这个时候陈辛择都会如愿看着他或沉默,或恼怒,那张无喜无悲的面容总算有了别的表情。
他们每次的见面都是激烈的碰撞,不欢而散。
最后以任知秋主动而解冰。
看着众人眼中可望不可及的国师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容忍,陈辛择终于可以确定了。
他是为渡劫而来,而他的劫数是她。
大约是因为如此,陈辛择对任知秋越发有恃无恐起来。
她以为他是不同的,哪怕在每次她被人欺辱,遭遇狼狈的时候无所作为,无动于衷。
至少他不像别人那样对她心生厌恶,巴不得她赶紧去死。
陈辛择从没有感受过什么善意,在她看来,她想活,任知秋不想她死。
那他便是在意她,喜欢她的。
直到十岁那年,北戎大举进犯靖国,城池连连沦陷。
皇帝不想扣上昏庸无能的帽子,怕民众将矛头对准他,于是放出了她是天生煞星,亡国命格的消息。
霎时间群臣进谏,百姓请愿。
他们要她以死谢罪。
所有人都想她死,只有任知秋不是。
陈辛择找到了他,她走投无路,她以为他会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