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过去了,小皇女依旧消瘦,眉眼却张开了些许。
修者不单看皮相还观骨相,她生了一副很好的骨相。
任知秋迎着月光淡淡看了过去。
床上的小皇女面色潮红,虚弱不堪。
近日靖国污浊之气更甚,皇宫大部分地方有他用阵法隔绝浊气倒还好,唯独冷宫,皇帝没让他布阵。
她这症状是被浊气侵蚀的结果。
[我不会救你。]
任知秋开口,[你知道的,修者是不能干涉凡人生死的。]
小皇女勾了勾唇角,[所有修者都像你这样不近人情吗?]
对于她的挖苦,任知秋并没有回应,也不在乎。
她又道:[那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任知秋站在原地半晌,在看到对方干裂的嘴唇后眼眸一闪,终是动了。
他倒好水将杯子递给她。
小皇女眼睫微动,[我起不了身。]
她艰难抬眸看向任知秋,[喂我。]
任知秋勃然大怒,[陈辛择,你少得寸进尺!]
小皇女咧嘴笑了,[我没有得寸进尺。我知道,你不想我死。]
[不,准确来说你怕我死。]
这个秘密她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每当她濒临死亡,性命垂危的时候,她总是能有惊无险的挺过去。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命硬,福大命大。后来渐渐的,她发现每次昏睡之时隐隐有一股浅淡的香气。
不似花草,是一股檀木冷香。
那是任知秋身上的熏香,很淡,很轻,不靠近根本难以觉察。
小皇女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瞳孔直勾勾盯着他,带着命令口吻重复。
[任知秋,喂我。]
任知秋强忍着怒气将那杯水喂了,期间门动作粗鲁,好几次都把人给呛到直咳嗽。
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他心情舒坦了不少,冷笑道。
[这是臣第一次伺候人,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殿下你多担待。]
小皇女平复了气息后不怒反笑。
[国师之后多伺候我几次就熟能生巧了。]
任知秋是被气走的。
准确来说,每一次他似乎都是这样和对方不欢而散的。
大约是应了那一句祸害遗千年。
小皇女又一次挺过去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又一次的逢凶化吉,靖国的气运也受她命格的影响即将断绝。
彼竭我盈,北戎开始逐渐壮大,攻城掠地,已直逼靖国咽喉。
紫微星乱,靖国要亡了。
——本该如此。
皇帝做了最后的挣扎,七年前的那个问题,他再次抛给了别人来做决定。
只是这一次推波助澜的不是任知秋,而是靖国上下的百姓。
小皇女亡国的煞星命格“不小心”走漏到了皇宫外。
一时之间门,群臣进谏,百姓请愿。
小皇女苟延残喘的十年命数,似乎走到了尽头。
[你听到他们的请愿了吗?诛帝女,定民心,稳国运。杀你,是民之所向。]
任知秋将外面的事情一字不漏,事无巨细,全部告诉了她。
他直勾勾盯着她,想要看到她脸上的惶恐和畏惧。
[这一次你又要如何自救。]
[毕竟靖国上下那么多人,可是杀不尽的。]
任知秋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又是真的在询问她是否还有绝处逢生的办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让她屈服天命,变成了想看她究竟能不能逆天改命。
他对她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期待。
小皇女面上无悲无喜,喃喃道:[是啊。所有人都想我死……]
她说到这里一顿,想到了什么抬头。
[不,除了你。你不想我死。]
任知秋:[可我也不会救你。]
小皇女已经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尤其是在靖国这个尊崇修士的地方。
入靖国的修士要么是为了那所谓的天命令而来,要么便是有什么自身劫数要渡。
任知秋是在归墟之前进来的,很显然,他是后者。
而且这个劫数,很有可能和她有关。
所以她一点也不感谢对方曾在她奄奄一息时候搭过手,他对她,像是对待路边的阿猫阿狗,他在施舍,却并不怜悯她。
他或许和别人不同,但是他的那微不足道的善,也是有目的的。
小皇女从记事起就知道,这世界上所有人都靠不住,都不值得信任。
她不能依赖任何人,她只能自救。
许久,她做出了决定。
[不,不用你救。你只需要帮我一个小忙就好]
[我要见父皇一面。]
任知秋没有问她原因,他答应了她。
在皇帝大发慈悲地召见小皇女的第二日,他下了一道圣旨。
靖国求和北戎,赔款割地,黄金万两,珍宝无数,还有——帝女一位。
小皇女主动请求去北戎为质了。
[这是我唯一的生机。]
如果说最开始皇帝不杀她是怕担个冷血无情的坏名声,到如今,他是真的害怕她克了他的命数。
毕竟这些年但凡靠近她,或是想要试图杀害她的人都下场凄惨。
因此小皇女这次主动请求为质,他几乎想要没想就同意了。
与其用民逼死她,不若让她这个祸害走得远远的,去北戎祸害北戎国运。
小皇女离开靖国那日,只有任知秋来为她送行。
准确来说他并非特意来的,只是履行身为国师的义务罢了。
任知秋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今日好好打扮了一番,衣服也头一次合了身。
[你看,我又活下去了。]
她这么笑着对任知秋说道。
任知秋不知道她为什么都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他心下很烦躁,很想要将她这张风轻云淡的假面给撕下来。
明明这么难受,明明这么痛苦,为什么不怨恨,为什么还要笑?
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冷笑道。
[此去北戎,希望殿下日后也能像如今这般好好活下去。]
……
那个总是惹他生气的小皇女终于走了。
任知秋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很轻松,可他好像更烦躁,更难静心修行了。
在无数次路过冷宫,无数次不小心进去之后,他终是不得不承认。
他或许,大概,是有些在意她的。
毕竟那样朝夕相处了两年,对方一时之间门离开了,他难免不大习惯也是能够理解的。
再说对方是他的劫数,她脱离了自己的视野,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在他渡劫未成之前没了命怎么办?
任知秋这样说服着自己,将自己那些不正常不应该出现的想法合理化。
如此,他这才心安理得的在北戎布下了一个投影阵。
任知秋和往常小皇女在靖国时候一样,除了需要处理事务的时候之外,他都会隔着投影看她。
和他预料的一样,在北戎她过得比靖国更加辛苦艰难。
作为靖国求和送来的帝女,北戎人人都可以欺凌她。
他们用驯马的鞭子抽打她,将她和牛马关在一起,把她手脚绑起来用马拖拽她。
那些人折辱她,将食物踩在地上蹂.躏,让她混着草叶泥土一起吃下去。
任知秋就这样看着,和在靖国时候一样冷眼旁观着她的一切苦难。
这是她的命格。
比她更惨的凡人比比皆是,他只需要看着,看着她顺从天命,接受自己的命数。
到时他的劫数应该也该落下了。
一开始他很平静,他以为他很平静。
直到有一日,北戎的小王子找到了小皇女。
他命人将小皇女的手脚绑住,这一次不是一马拖行,而五马。
[你们靖国不是有个酷刑叫五马分尸吗?我没见识过,今日便拿你来试试。]
[他们都说你是硬骨头,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他一声令下,五马慢慢向前走了。
任知秋看着她被勒得越来越紧,浑身充血,几近窒息。
他心漏跳了一拍,顾不上其他,下意识要启动空间门法阵瞬移过去。
然而下一秒,小皇女求饶了。
投影中的人涕流满面,狼狈不堪地朝着那个少年磕头求饶。求他饶恕自己的性命。
那少年达到目的,狠狠抽了她一鞭子后,大笑着离开了。
任知秋注视着这一幕,浑身刹那倒流般,他觉得手脚冰冷。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轰然崩塌。
她求饶了。那个从来不会低头,不会认命的人求饶了。
他第一时间门是难以置信,其次是愤怒。
她骗了他,她说过不会顺从命数,顺从天命的!那个北蛮人算什么东西?他也配,配让她低头!
她的尊严,她的傲骨,应该由他践踏,由他打断,而不应该是这种蠢货,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家伙!
任知秋气得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在了地上,天宇宫上下的灵力三百年来头一次紊乱到整个皇宫都在地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平复下来情绪。
任知秋在满地狼藉中坐下,冷冷盯着画面中同样已经平复下来,面无表情躺在地上的少女。
她眼睫微动,那双凤目冷得让人脊背发凉。
哪有先前窝囊怯弱的模样?
[任知秋。]
正在他想眼不见心不烦,将这影像挥散的时候,里面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
她在唤他。
这是她第二次直呼他的名。
世间门万物的名字是咒,最短的因果束缚。唤其名,必有所感,所应。
任知秋烦闷的心绪骤然平静了下来,下一秒,他听她望着天,喃喃又道。
[你看,我又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