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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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招娣不急不躁地跟上去,到跟前就听到小孩正向钟建国告状。

“不喊妈也不喊娘,那你喊后娘吧。”宋招娣微笑着说,“俺无所谓, 只要你爸不介意。”

后娘?宋招娣不嫌丢人,钟建国钟团长还要脸:“大娃,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不听话, 就把你送去姥姥家。”

小孩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转向钟建国,“你送我去姥姥家, 我就,我就逃跑。”

“瞧把你能耐的。”钟建国还在喂小儿子吃饼干,“又是你堂姐教的?好的不学,整天跟着她学些歪门邪道。招娣,别生气, 我回头说说他。”

宋招娣摆摆手, 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他还小, 又刚没了妈,俺理解, 俺才不跟他计较。”

小孩听着宋招娣不逼他,莫名觉得不舒坦, 又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

“噗!”宋招娣乐了, 这孩子就会一个骂人的词?

钟大娃猛地转过头:“你笑什么?”

“她想到开心的事了。”钟建国见宋招娣确实没生气, 对宋招娣生出一些好感, 又怕不懂事的大儿子真把宋招娣惹生气了,便问,“大娃,饿不饿?”

钟大嫂一家六点多吃饭,这会儿快十二点了,钟大娃摸摸小肚子:“饿,爸爸。”

“等一下。”钟建国喂好小儿子,又给他换好尿布,递给宋招娣,才喂大儿子和二儿子吃点东西。

宋招娣发现钟建国喂老大和老二的动作熟练,颇为意外。她一直以为钟建国不会做家务,不会照顾孩子。随后看到钟建国很自然的用手给两个儿子擦擦嘴,不禁腹诽,钟建国原先的老婆是个没福气的女人。

先前跟宋招娣聊天的男人看着钟建国抱着二娃去撒尿,也忍不住说:“你丈夫不错。”

“我也发现了。”宋招娣睨了身边的小孩一眼,“还睡不睡?我抱你上去。”

钟大娃哼一声,转过身面对座椅,给她个后脑勺。

宋招娣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逗他:“大娃,这么讨厌我,我以后做饭,你吃不吃?”

“我,我不跟坏女人说话。”钟大娃很有骨气,继续趴在椅子上,不给宋招娣个正脸。

宋招娣:“不跟谁说话?”

“坏女人。”小孩脱口而出。

宋招娣又问:“坏女人是谁?”

“是你。”

宋招娣:“那你现在是在跟谁讲话?”

“你——”钟大娃转过身,“你,你个坏女人,不准再说话。”

宋招娣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听大娃的话,从现在开始不再说话。”

“哼!”小孩像打了胜仗,“你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喊你妈妈。”

宋招娣心想,我一点也不着急,总有一天你会哭着喊着叫我妈:“我也没叫你喊我妈妈。大娃是不是心里想喊我妈,又怕忘了你妈妈,所以才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喊我妈妈?”

一串妈妈说的钟大娃迷迷瞪瞪,干脆说:“你不要说了,我困了。”爬到椅子上,钻进棉衣里面。

对面的男人瞧着宋招娣满脸笑容,小声问:“你丈夫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没听清你说什么。”宋招娣道。

男人无语,怕钟大娃听见,用最小的声音说:“你打算一直装下去?”

“我又不是有病。”宋招娣白了他一眼,逗逗怀里的小孩,就往厕所的方向看,空无一人?不禁皱眉:“他怎么去这么久?等等,不会忘记带纸了吧?”

男人:“有可能。别找了,我这里有。”

“麻烦你帮我看着大娃。”宋招娣拿着纸,抱着老三就往厕所那边跑。

十月十一日,早上七点,宋招娣下了火车,望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深吸一口气:“娘啊,总算活过来了。”

“先进站歇一会儿。”钟建国道,“你吃点东西,咱们再去码头。”

三十个小时火车,宋招娣像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几个小孩也不好受。下车时,钟建国拎着两个包,用背篓背着老二,叫宋招娣背着老三牵着老大。

宋招娣强打起精神抱起老大,脾气大的小家伙淡淡扫她一眼,任由宋招娣抱着他。期间宋招娣抱着他不小心碰到门,小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宋招娣对三个小孩没什么感情,见小狮子变成小鹌鹑,还是忍不住心疼:“待会儿咋去码头?”

“有公交车。”钟建国道,“船十点开。到南边去的人少,随时都能买到票。”

宋招娣:“那时间还充裕。对了,你的副食本在这边能用吗?”

“我的副食本就是这边发的。主力部队去年年底才全部转移,副食本这些东西还没来得及换。”钟建国道,“在那个包里面,钱也在里面。你现在就去?”

宋招娣一边翻找一边说:“对。俺自己去,你别担心,俺不知道路会问别人。别忘了,俺有高中文凭,俺识字。”拿出副食本,翻开一看,愣住,“你咋还有这么多钱?”

“这几个月的工资没怎么用。”钟建国道。

宋招娣的手一顿,给她家两百,那天买布和衣服花去五六十,副食本里还夹着两三百块钱。几个月?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钟建国的老婆才死三个多月,老婆办丧事,还得养三个孩子,没有七八个月甭想存下这么多钱。

宋招娣看了他一眼,见钟建国正给老二喂水,没打算解释,撇撇嘴,卷起钱和副食本:“俺尽量一个小时之内回来。”

“不着急。”钟建国道,“九点去码头也能来得及。”

钟大娃望着宋招娣的背影:“爸爸,她会不会跑掉啊?”

“她的衣服、毕业证都在你旁边的那个包里面。”钟建国道,“她不会跑,反而担心咱们不等她。大娃,你这个后妈人不错,到了岛上不能再使性子,得帮后妈一起照看两个弟弟。”

钟二娃推开瓷缸子:“爸爸,我听话。”

“二娃乖。”钟建国笑笑,“大娃,听见了没?”

钟大娃“嗯”一声:“她好我就乖。”

八点多一点,宋招娣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

钟建国吃惊:“怎么这么快?”

“俺坐车去的。”宋招娣会说一口流利的申城方言,出门就找当地人打听供销社和百货大楼。申城市民见她头发乱糟糟,风尘仆仆的样子,误认为她很着急,有几个善心人还特意把她送到站牌,“站里可以洗脸吗?俺想洗洗脸。”

钟建国:“我也不知道,咱们下午就能到,再忍忍吧。”看向她手里的布包,“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有。”宋招娣道,“俺在国营饭店给你们买几个包子,俺来的路上吃了两个,你也吃点。”

钟建国好奇:“你怎么买到的?”

“那个国营饭店收钱,不要票。”宋招娣仗着自己会申城话,挤上公交车就跟一群年龄大的当地人唠嗑,不但把国营饭店摸清,连哪家卖的包子好吃都弄清楚了,“瓷缸子里还有水吗?俺去找站里的同志倒点水。”

钟建国把瓷缸子递给她:“东西给我。”

宋招娣把布包递给他,二娃去掰钟建国的手:“爸爸,我看看。”

“别急。”钟建国见大儿子很好奇,碍于宋招娣在跟前强忍着,“你后妈走了。”

钟大娃嗖一下跑到钟建国跟前,勾头一看,惊讶道:“大白兔奶糖?好多好多,全是大白兔奶糖欸。”

钟建国也挺意外,翻开看看,有雪花膏,有牙刷、牙膏、蛤蜊油、清凉油和纸,剩下的全是小孩吃的东西。

钟大娃和钟二娃眼中只有大白兔,钟建国注意到奶粉和麦乳精,不禁往宋招娣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她居然只给自己买一盒雪花膏和一个牙刷?

“后妈好不好?”钟建国剥开一个大白兔塞大儿子嘴里。

小孩抿抿嘴,不想承认又不好意思否认,转到另一边抓住呼呼大睡的三娃的手:“弟弟,醒醒,我给你糖吃。”

钟建国摇头失笑。

宋招娣端着水小跑回来,看到钟建国笑眯了眼,很是好奇:“你笑啥呢?”

“想着快到家了,高兴。”钟建国道。

宋招娣不信,于是故意说:“俺记得大娃的姥姥就在申城,咱要不要去她家看看?”

“不要!”钟建国还没开口,钟大娃抢先道,“爸爸,我不去姥姥家,你也不准去。”

宋招娣眉头一挑,看来钟建国瞒她不少事啊。

“时间来不及了,这次就不去了。”钟建国道,“收拾一下,咱们走吧。”

宋招娣心想,来日方长,你不说我也能弄清楚。于是,主动背着三娃,冲钟大娃伸出手,“俺牵着你?”

钟大娃下意识看钟建国一眼。钟建国递给他一个大白兔奶糖,小孩抿嘴一乐,把手递给宋招娣。

宋招娣无语又想笑。不过,见小孩不再排斥她,也没再逗大娃。

下午三点左右,一家人到翁洲岛。

东海舰队主力部队移到翁洲岛,导致小小的翁洲岛上师长、团长遍地走,而像钟建国堪堪三十岁就当上团长的也只有他一人。

钟建国是大学生,可以说是年轻军官当中最有学问的人。他行事低调,架不住人高调,以致于除了全军将士知道他这个人,岛上的渔民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宋招娣一句钟建国,往哪边走。钟建国就被过往行人认出来。

片刻,一辆军用吉普出现在钟建国身边,车窗还没打开就喊:“钟团长,上哪儿去?”

钟建国停下:“回家。”

“我送你一段。”说着话往钟建国另一边看,见他身边的女人又黑又瘦,还穿着极不合身的绿色衣服,整个人灰头土脸,忍不住啧一声,“那位是新嫂子?”

钟建国点了点头:“她叫宋招娣,你喊她小宋就行了。”

招娣?男人品一品,人土名也土,工人阶级出身的钟大团长也有今日?唉,老天爷果然最公平:“哪能喊小宋,嫂子,慢点。”

“谢谢。”宋招娣无意中瞥到男人眼中的嫌弃,颇为无语,革命队伍里居然还有这种人?心下好奇,“建国,这位是?”

钟建国:“某个舰的队长,马中华。小马,这是干什么去?”

“回队里。”马中华回头看一眼宋招娣,真黑,“嫂子是哪儿的人?”

宋招娣:“我也是滨海人,我姨是钟团长的继母,按照辈分算我是钟团长的表妹。”

“表妹?”马中华没想到,“以前也没听钟团长提起过。”

宋招娣:“我比他小八岁,他去上大学,我还在上小学,年龄差太多,没走动过。”

“嫂子上过学?”马中华颇为意外。

宋招娣见钟建国没阻止她,继续说:“上过两年,粗通文墨。”

马中华的手一抖,钟建国连忙抱住坐在他和宋招娣中间的大娃。

上过两年学的人可说不出“粗通文墨”一词,马中华忍不住羡慕钟建国,都什么运气啊,前一个老婆高中毕业,娶个填房不但是表妹,还是个学问深的主儿:“嫂子谦虚了。”

“一般一般。”宋招娣懒得搭理他,继续谦虚,“也就会写我自己的名字。”

马中华噎了一下,还想再开口,钟建国一句认真开车堵了回去。

翁洲岛不大,部队家属院虽然离码头很远,开车也不过一根烟的工夫。钟建国下车对马中华说声谢谢,就翻找钥匙。

宋招娣看着面前的两层小楼,吃惊道:“居然是楼房?”

“离海近,空气又比北方湿,一楼太潮没法住人,部队修房子的时候就修两层。”钟建国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宋招娣相信他这次没骗自己,“你要去部队?”

“有事会有人来通知我。”钟建国道,“我帮你收拾收拾?”

宋招娣点了点头,背着老三到二楼就问:“楼上有几个房间?”

“四个房间,能住人的有三间。窗户面朝南的这间是我的房间,右边是大娃和二娃的,左边是客房。”钟建国道,“大哥、大嫂偶尔过来的时候就住在左边。”

宋招娣推开主卧的门,抬眼看到床头上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正是年轻版钟建国,而照片中的女人白白净净,瓜子脸,眉眼细长,看起来很弱。然而,她生出三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凭这一点,宋招娣知道她很强大:“我住左边吧。”

钟建国楞了一下,以为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住客房。”宋招娣重复道。

“哪是糊涂,依俺看分明是疯了。”宋招娣的大姐道,“娘,快去把爹的银针找出来给小妹扎几针。”

宋招娣叹气:“大姐,我没疯。”

“没疯干啥放着王得贵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伙子不嫁,要嫁给钟建国个鳏夫?”宋大姐瞪眼,“表姨没安好心,她给人家当后娘,也见不得咱家好。钟家老二真像她说的在申城当兵,又是大学生,一个月还有一百多块钱工资。甭说三个孩子,就算他有五个孩子,也多得是女人愿意嫁给他。

“你不记得她来咱家带的啥东西?几个破梨,有几个说媒的人带着梨登门。对了,她丈夫姓钟,咱们姓宋,你嫁给钟家老二就是宋钟,送终,她存的啥心你还不知道?”

原主只顾得气赵银不安好心,芯子换成刘灵的宋招娣仔细回想赵银的话,发现她的话漏洞百出:“今天是国庆了,过几天钟建国回来,我问问他。”

“招娣啊,听娘的话。”宋母撑着桌子站起来,一脸愁容,“娘知道王家和钟家不是良配,你放心,赶明儿娘就托人给你说亲,不会让俺闺女剩下来。”

宋招娣拉着宋母的手,手上的沟壑让宋招娣一惊,低头看去,宋母的手指头上缠着几块布,心中一惊,这时候的农民真苦:“娘,钟建国是大学生,还是吃商品粮的军人,我嫁给他就是城里人——”

“你嫁去王家也算是城里人。”宋大姐并不是个急性子,也没多大脾气,关乎妹妹的人生大事,慢郎中此刻也着急上火了,“王得贵的爹娘也说你嫁给王得贵,就找王得贵的叔叔把你调镇上教书。”

宋招娣知道大姐为她好,也没怪她大呼小叫:“表姨故意把钟家老二夸的天花乱坠,我觉得表姨其实不清楚钟建国的情况,但她歪打正着说对了。”

“啥意思?”宋母不解。

宋招娣:“钟建国至少是上尉。”

“上尉?”宋大姐不懂,“是个啥官?”

宋招娣根据后世猜测:“听我同学说大学毕业入伍六年就能提上尉。钟建国毕业有八年,滨海海洋大学又是军校,他现在最起码是上尉,再往上是大尉、少校。”

“少校俺知道。”宋大姐道,“少校得是团长吧?”

宋招娣看过军事节目,从未留意过少校是团长还是师长:“我也不清楚,咱家又没人当兵,我是根据以前同学说的猜的。”

“钟建国要是没孩子,比王得贵合适。”王得贵是造船厂工人,钟建国以后有可能升为将军,宋大姐顿时犹豫不决,“爹,娘,你们咋想的?”

宋母望着小闺女:“他俩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宋父是小宋村的赤脚大夫,这几年到处“破四旧”,村里人知道宋家有不少书,愣是没人敢把宋父的书和银针收走,端是怕哪天病倒,没有这些东西的宋父没法治病。

最疯狂的时候倒是有人想去宋家收东西。亲戚家的孩子一生病,啥也顾不得,抱着孩子就去找宋父。

宋父只读过几本医术,也晓得世事无完美,也晓得军官钟建国比工人王得贵有本事,闺女嫁过去,再遇到荒年也不用担心没饭吃,“钟建国有三个孩子,你可得想清楚。”

宋母猛地回头过:“她爹,你咋就同意了?”

“娘,我有话跟你和爹说。”宋招娣看到宋母急的失态,把人往她屋里拉。

宋父冲大闺女和大女婿摆摆手,夫妻俩端着饭回自己屋,宋父进去道:“想说啥就说,俺和你娘都听你的,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将来不后悔就成。”

“爹,娘,我说出来你们别生气。”原主打算烂在肚子里,换了芯子的宋招娣为了让二老安心,思索一会儿就打算和盘托出,“我上学的时候谈个朋友。”

宋母一时没反应过来:“啥朋友?”

“男的?”宋父不敢置信,宋招娣点了点头,宋父忙问,“他人呢?”

宋母猛地睁大眼:“招娣——”

“娘,先别急。”宋招娣的身体本能去扶宋母,“我和他说好去年放暑假回来,只是他家庭成分有问题,偷偷跑去海外了。”

宋父盯着闺女:“你去年突然回来,你娘觉得你有事,俺说你娘想多了,后来听人家说大学都停课了,也就没往深了想,是那时候的事?”

“是的。”宋招娣弱弱道,“他答应要娶我,我就和他那个了。”佯装伤心难过和愧对爹娘教诲,宋招娣低下头,看起来像极了没脸见爹娘。

宋母的眼泪刷一下飙出来,一把把闺女搂在怀里。

三年困难时期,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时候宋母也没掉过一滴泪。此刻宋母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宋招娣衣服上,也打在宋招娣心头。

刘灵是个强大的女人,前世去过奥斯卡,登过戛纳,也曾办过个人时装展,遇到过无数困难,自认世间没什么事能让她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