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的手指,抵在文清辞的脉上。

禹冠林能清晰地感受到,文清辞脉搏的跳动速度,快的超出了想象。

他诊脉的那只手,都在因紧张而不住地颤抖着。

……心脏意识到了主人的危险,正拼尽全力、尽其所能地将血液泵向全身,这是身体最后的求救信号。

禹冠林始终一言不发。

紧张的气氛在他的沉默中扩散。

谢不逢站在榻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口中的苦香还未散去,熟悉的气味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可是少年的心里,却写满了不安。

……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害怕与恐惧过。

这种陌生的情绪,如海浪般将谢不逢吞噬。

甚至叫他忘记了呼吸。

太医们进进出出,将藏在皇宫内库里的各种丹药奉上,各类止血药剂,禹冠林更是全都试了一遍。

甚至就连香炉,都点了整整七架。

可是这对躺在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半点用处。

甚至……隐约起了一点反效果。

文清辞忽然咳了起来,有血迹蜿蜒自他唇角落下,一路滑至脖颈。

老太医的脸色,当下便被吓得煞白。

“好了!”禹冠林咬牙回头吩咐道,“把这些香炉全都清出去,不要再送药来了——”

行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药石罔效”。

文清辞的血始终止不住,像是要就此流干似的。

整座大殿,已经被苦香所溢满。

方才文清辞对自己下了狠手,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眼见所有伤药都对他不起作用,冠林只能使用最最原始的方法。

他再一次用特质的绷带,紧紧地扎住了文清辞的手臂,阻止了血液的流通。

放在往常,老太医是不会用这个方法的。

文清辞的体质原本就很不好,长时间的捆扎与压迫,有可能会废了他的手臂。

……可是今日,他只能赌这一把。

偌大的殿内,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半晌过后,半跪在榻前的禹冠林终于扶着床沿,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不止。

禹冠林一步步挪到了不远处的贤公公身边。

“好了……文太医的血已经止住,今夜好好休息,等明日应该能够醒过来。”禹冠林长舒一口气,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对贤公公说。

末了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重重地叹气道:“但是文太医他的体质原本就非常不好,今日之事,算是彻彻底底的伤了根基,恐怕……”恐怕后事难料啊。

文清辞实在太过年轻,说到这里,禹冠林的眼里也随之透出了几分犹豫和不忍来。

末了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不说了。待文太医醒后,再做打算吧。”禹冠林的语气格外沉重。

老太监松了一口气,末了终于恢复往常的模样,一脸堆笑地朝禹冠林行礼道:“今天晚上实在是麻烦禹大人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老夫的分内之事。”禹冠林也笑道。

被临时召回嘉泉宫的他神色清明,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喝醉酒的意思。

显然……这个人精刚才是见气氛不对故意装醉的。

禹冠林本打算装醉,以想吐的名义提前离开御花园,但是他没有想到,文清辞发现自己醉了后,竟然找人将他送回了府去。

……这个年轻的太医,远比他想象得心

思细腻。

想到这里,禹冠林的心中便更是不忍。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是后来这只用外力止血,不开补血方剂的做法,已经清楚地表明,禹冠林现在已确定了文清辞的“药人”身份。

毕竟这世上的药,对药人基本都没有效果。

贤公公和禹冠林还在寒暄着,谢不逢仍独自站在嘉泉宫的角落,凝视着榻上的人。

少年身上的伤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但是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谢不逢始终紧攥着双拳。

禹冠林的话,如同魔咒一般一遍接着一遍地回荡在他脑海中。

……文清辞为救自己,大伤根基。

而老太医没说完的那句“恐怕”,更是成了悬在谢不逢头顶的一把刀。

同为太医的文清辞,在出手帮自己之前,会不知道后果吗?

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吗?

文清辞不但知道,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谢不逢的心,如被狂风裹挟般忐忑不定。

甚至于他的呼吸,都因此急促了起来。

榻上锦缎,将文清辞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他静卧在此处,胸口的起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的场景,莫名使谢不逢感到心慌意乱。

他无数次想要上前,轻轻握住文清辞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却又无数次放弃……

谢不逢身上浓重到吓人的血腥味,终于将禹冠林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他叫来一名太医,低声交代了几句,便朝谢不逢走来。

禹冠林看了文清辞一眼,转而笑眯眯地朝谢不逢说:“殿下,现在距离文太医醒来,应当还有一段时间。您不如趁这个时候去清理包扎一下伤口,洗净身上的血腥,之后再来这里守着吧。”

……血腥味。

禹冠林的话提醒了谢不逢,少年顿了顿,终于一点点松开双手,向侧殿走去。

这天晚上,太殊宫发生了无数件大事。

贵族行刺、被捕,朝臣遇刺身亡,御花园大火……

每一件事,都远比太医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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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来说,今天晚上皇帝应该好好休息,或者连夜审讯叛臣才对。

可是刚刚过丑时,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便于众人意料之外地出现在了嘉泉宫内。

谢钊临竟然选择在今晚来看一个小小太医。

或许是刚刚了结心头大患,今晚的谢钊临看上去格外有精神。

和平常那个被头痛之症困扰的模样判若两人。

“……陛下,文太医正在后殿休息,”禹冠林上前轻声说,“他失血过多,估计明日才能醒来。”

皇帝一向擅长隐瞒自己的情绪,说起话来更是拐弯抹角,从不直言。

但是今天,他却一改往常的习惯。

谢钊临点了点头,忽然眯了眯眼看着禹冠林,直接问他:“爱卿确定文太医是药人?”

老太医犹豫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颇为委婉地回答:“……大殿下的毒,是文太医用自己的血解的。”

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问过文清辞的身份,他仍不急着离开嘉泉宫。

谢钊临直接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说:“爱卿行医多年,可有听说过有关于‘药人’的事,你说……他们的血真有传闻中那么神奇吗?”

“药人”越是神秘,江湖上与他有关的传言便越是夸张。

例如用药人的血炼成丹,吃了之后便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之类的。

皇帝之前本也不大信,可是今日得知

文清辞真的替谢不逢解了毒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动了心思……

谢钊临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随口和太医闲聊一般。

可是熟悉皇帝脾性的禹冠林与贤公公都知道,皇帝能这么问,一定是私下早早将这件事仔细了解过一番。

“江湖上是有这样的传闻,”禹冠林顿了顿,颇为谨慎地回答道,“但是臣也无法保证那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一点恐怕只有文太医自己清楚。”

禹冠林很少这么说话。

但皇帝听了竟然半分也不脑。

今夜或许是除了继位那天外,谢钊临一生中最为愉悦的夜晚。

他不但铲除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甚至还获得了“神药”。

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封禅后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

权力,健康。

万岁万万岁。

当权者最大的野心,竟然一.夜之间都被满足了。

“哦?既然如此,那朕便等他醒了,再来详谈。”皇帝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在侧殿处理完伤口后,谢不逢一秒钟都没有休息,直接回到了这里。

他刚到殿外,便听到一阵陌生的声音。

少年不由停下了脚步。

来人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我就说陛下为何如此重用文清辞,原来因为他是药人。

今日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杀意自谢不逢的眼中闪过。

一道苍老、佝偻的身影,从菱花门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暗色宫装,发须皆白。

此时正坐在皇帝身边,与对方一道喝茶、寒暄。

“夜色已深,太傅还是快去休息吧,”皇帝的话语里,有几分平常少见的敬意,“今夜宫里不太平,待明日朕便派人将您送回府邸。”

“不急不急,”老人慌忙摆手,一脸惶恐地说,“陛下有正事要做,老臣的事等贤公公安排便好。”

……原来是太傅。

谢不逢在太医署时,曾听人说起过他。

老太傅楮阳泓今年已九十有余,历经两朝三帝,身上病症颇多。

他也受邀参加了封禅大典与今晚的宴会,但因年事过高,最终并没有前往御花园,而是一直待在嘉泉宫休息。

楮阳泓这趟,就是听到风声之后,故意来这里打探消息的。

殿内太医忙作一团,楮阳泓随便问了两句,他们便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因此这位太傅便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文清辞的身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帝颇为看重这位太傅。

太医们每隔上个三五日,就要去楮阳泓的府上,为他诊脉看病。

虽然嘴上称他一切都好,可实际上那群太医背地里都说,楮阳泓已经没几个月可活了。

这一点楮阳泓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楮阳泓笑着饮了一口茶,目光里满是慈祥与和蔼。

可谢不逢却听到:也不知道皇帝愿不愿意分我一点……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找人将他的血取来才是。

少年不屑地笑了一下。

楮阳泓是如此,而表面平静,对太傅满是敬意的谢钊临也不遑多让。

他看出了老太傅的心思。

九十多,也活够本了。做人何必贪心?皇帝在心中嘲讽道。

显然,谢钊临并不打算将他的“灵药”分给“敬爱的太傅”楮阳泓。

听到这里,谢不逢严重的杀意几近凝成实质。

了顿,他突然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起来。

皇帝和楮阳泓一样的怕死。

越是身处高位、手握大权的人,便越是舍不得拥有的一切。

谢不逢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他的心中已有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