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睿的新政策多少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的。
从凉州来的士兵,家国概念原本就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强烈,也更容易被红巾军的这种新理念所说服。再加上有城墙可守,不用直面拥有可怕杀伤性武器的红巾军,大凉士兵们的心态也慢慢地平稳了下来。
当然,要李长思来说,这跟红巾军只是围城,始终没有发动再一次的进攻也有很大的关系。
既然暂时不用正面交锋,自然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下面的人是轻松了,但是大凉的皇宫之中,每天参加朝会的文武百官,却能够感觉到那种越来越凝滞紧绷的气氛。
不管红巾军到底还有多少出乎预料的底牌,都要用出来了,大凉这边才能针对性的寻找对策。像现在这样按兵不动,反而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而且是随着时间的增加,压力越来越大。
因为完全猜不到她们的打算。
“你们说,她们到底在等什么?”又是一天焦灼又平静的等待结束,赵元睿从御座上走下来,看向红巾军大军驻扎的方向,忍不住这样问道。
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却始终没有继续进攻,红巾军到底在等什么?
这个问题,大凉的文武官员自然是无法回答的,不过,赵元睿也没有疑惑太久,很快它的答案就自动付出了水面,让所有人再次大受震动。
红历八年四月十一日。
这原本是个平平无奇、安稳宁静的日子,就像这段时间以来的每一天一样。
但一封从远方送来的战报,打破了这种虚假的和平与宁静。
红巾军五路大军,一路直奔吕城,为中军;两路互相支应,威胁凉州大本营所在,为西军;剩下的两路,则取道刚刚收复不久的青州,进攻原本属于云州、徐州和齐州,也才被大凉占据没多久的地盘,为东君。
这一次的战报,就是东军那边传来的。
红巾军以大凉掌控力度不深的徐州、齐州故地为突破口,顺利击破了守城的凉州军,取得了十分惊人的战果。
一处战场没有守住,势必会对其他几处战场也带来不利的影响,这已经是个糟糕至极的消息。但更糟糕的是,送来的战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进攻徐州和齐州的红巾军,也用上了那种新武器!
这一次,是赵元睿猜错了。
红巾军的新武器数量或许不多,但显然还是比他们预想的更多一些,至少足够分配一些给走其他路线的军队。
既然有那种新武器在,徐州、齐州被攻破,也就不奇怪了。那里驻守的军队,本来就不像吕城这般,全是精锐——凉州军固然强大,但数量却不足以镇守那么多的地盘,只能把相对不那么重要的地方交给其他的军队。
也无怪红巾军会选择将之当成突破口。
随着这封战报的到来,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其他地方的战报也接二连地送到,而且……
全都不是好消息。
当然赵元睿更愿意相信,这是红巾军相互配合,刻意控制着时间,将这些令人不太愉快的战报凑到了一起。
除了原本属于齐州和徐州的地盘之外,凤州、华州被占据的地方,也被红巾军攻破了。如今,只剩下凉州和云州所守的两路勉强抵抗住,但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事到如今,赵元睿自然也明白了明月霜究竟在等什么。
她等的就是这些战报。
赵元睿亲自坐镇的这条路线,肯定是最难打的。所以这里虽然是最先交战的,但是红巾军选择的突破点,从来不在这里。
之前赵元睿安抚麾下的将士们,所用的理由就是只有吕城坚守住了,其他地方才不会乱起来。但现在,其他地方已经陆续被攻破,吕城还能坚持下去吗?
毫无疑问,明月霜是反其道而行之,用这种方式来给赵元睿施压!
“红巾军已经有了那样的武器,用得着使这些手段吗?”石芝手里抓着战报,十分恼怒地在大殿内踱来踱去,面色很不好地说。
也不怪他生气,不管是谁,面对这种几乎是被敌方碾压的局势,都高兴不起来。何况红巾军不仅碾压了他们,还要故意放他们松一口气,如同猫戏老鼠一般?
赵元睿叹了一口气,第一次懒得提起精神去分析明月霜这些举动之中暗藏的深意。
看破了、分析了,不代表就能有办法应对和解决。
好在他身边的大臣仍旧很可靠,李长思长叹一声,道,“她们这样做,恐怕也不是为了羞辱我等,只是……听说明月霜爱兵如子,历来作战之前,都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尽量降低战场上的伤亡。”
所以,能碾压而没有速推,确实不是故意针对他们,只是爱惜自家士兵的性命,想要减少损伤,所以才会这样对他们施压。
一旦他们绷不住了,彻底崩盘,红巾军自然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接手凉州的一切。
从本心来说,凉州众人其实是很佩服明月霜这种行事风格的,也很认同她对士兵们的爱护——如果被针对的不是他们自己的话。
当然了,他们的感受,并不能对战局产生任何影响。
所以接下来,各方的战报依旧如同雪片一般飞到吕城,而局势,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凉州军打红巾军,哪怕是守城战,也是十分艰难的。何况她们又拿出了热武器,战局自然始终在她们的掌控之中,一处没有守住,接下来便如连锁反应一般,其他地方也陆续陷落。
偏偏红巾军一点也不着急,稳扎稳打地向前推进。所以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来,而每一个消息,都不那么令人愉快。
而他们这些人被围困在吕城之中,无计可施,只能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乱转。
赵元睿自然是其中最难过的一个。
“我总觉得,她是在点我。”他这样对李长思说,“她明月霜爱兵如子,舍不得多损失一条人命,所以拥有那样的利器,却还是打得这样保守。我却放任红巾军进攻大凉各地,半点法子都没有,岂不是眼睁睁看着我大凉的士兵白白葬送?”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自称朕。
李长思当然听出来了,他看了赵元睿一眼,心中生出了一点不忍。
赵元睿实在是个聪明睿智而又心胸宽广的君主,对下不能说是温柔慈和,但是在爱惜人力这一点上,却是跟明月霜一样的。现在明月霜用这种方式给他施压,他所承受的负罪感可想而知。
“陛下不必多想。”李长思低声道,“不过是如今红巾军占据上风,才能如此从容布置。若她处在您的位置,又当如何?”
赵元睿陷入沉默。
李长思就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已经动摇了。
以明月霜表现出来的这种对普通士兵的爱惜,若是她处在赵元睿这个位置,为了保全所有人,自然只有投降这一条路可以走。且不提明月霜本人是不是真的会这么做,但她不断给赵元睿施压,却是明摆着要让他往这个方向想。
这是阳谋,赵元睿哪怕明知道是她的算计,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李长思也不得不承认,这场心理战实在是绝妙。外部以新武器来给赵元睿施压,让他明白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建立的大凉,如今都已经大势已去;内部则针对赵元睿本人的性情,让他产生犹豫和动摇。
如此内外交困,纵然如今他还没缴械投降,又能坚持多久呢?
才这么想着,李长思就听见赵元睿问,“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即使心知赵元睿已经动摇,李长思还是吃了一惊,“陛下何出此言?”
赵元睿这个人,虽然认错总是很爽快、很坦然,但其实很少反省自己。
当然这不能怪他,毕竟在他的成长历程中,所遇到的事,确实大都是外部错误,而非他本人的错误。久而久之,他也就学会了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之中都相信自己。
对赵元睿来说,这甚至算不上是缺点。正是这样的自信,引领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也吸引着李长思等人聚集到他身边。
可是此刻,赵元睿的自信也开始动摇了。
“当初我与明月霜约定,除去秦霸之后再登基称帝,然而事成之后,称帝的却只有我,红巾军依旧是红巾军。”赵元睿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时我不明白,大黎已经没了,亡国罪臣秦霸也已经除去,更进一步才能名正言顺,她为何不走?”
那个时候,他踌躇满志,只觉得明月霜或许是身为女性,比其他人更谨慎。
后来,随着红巾军的地盘不断扩张,并且对上凉州军也丝毫不落下风,他又觉得,或许是明月霜的野心比其他人都更大,觉得只是占据一块地盘不够,想要一统天下之后再走那一步。
但现在,他在这困顿之中,却好像更加能够理解明月霜的选择了。
如果他之前没有称帝,那么现在,就可以像楚州的姬长恩那样,干脆利落地举手投降,作为一个藩镇并入红巾军。
可他现在却是无路可退。
被这个帝王的身份束缚,无论心底如何煎熬,他都不敢轻易地迈出这一步。
此刻,赵元睿竟然觉得,他好像有点理解秦霸当年为什么选择去死了。
他以为自己足够洒脱,但真到了可能会失去一切的时候,才发现要做出这个决定有多难。
赵元睿靠在椅背上,面上露出少见的疲惫之色。他一向是精力充沛的,可见这段时间的局势,对他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李长思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问道,“陛下……可要离开?”
“离开?”赵元睿睁开眼睛,看着他道,“离开这里,又去哪里?”
李长思提醒道,“陛下此前曾安排赵奇在凉州训练了一支军队……”
赵元睿却忽然笑了一声,“朕没有忘记。可是先生当真认为,带着一支大军离开这里,到别出去,就能找到出路吗?”
原来的赵元睿,对此是很有自信的。
他觉得,只要自己远遁他处,就算是红巾军也追之不及。到时候在别处经营一番,自然又有机会卷土重来,再跟明月霜较量一次。
但那是在看到红巾军拿出来的热武器之前。
至于现在……赵元睿相信,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要跑,绝不会像温靖一样丢人地被抓回来,但就算成功走脱了,又有什么用处?
红巾军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强大,走到他无法想象的高度,而他藏头露尾、条件恶劣,要如何才能追得上她?非但追不上,还可能会被彻底拉开距离,越来越远。
所谓的退路,已经不是他想要的退路了。
他的自称又恢复了,但李长思反而听得有些心惊肉跳,连忙说,“陛下不必太急切,凡事还望思而行。”
赵元睿看了他一眼,笑道,“先生的心意,朕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