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还有些不忿,姬长恩从座位上站起身,看着他们,沉声道,“诸位,如今情势紧急,再追究他的错处也无益,不如想想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刚刚被康靖送走的那些人,每个手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如今等于是跟姬长恩撕破脸皮,得了离开的机会,自然就要将那些以防万一的手段都用起来了。
一旦他们成了事,姬长恩这个楚州节度使,反而会失去对楚州大部分地方的掌控。
众人想到这里,皆不免灰心。
尤其这些事情还是当着红巾军使者的面发生的,叫她们如何看待楚州,看待他们这些人?
如此一想,果然没了继续为难康靖的心思。
姬长恩见状,便将人带走,另找了个地方,议事去了。
他本来也邀请了窦娥,不过被她婉拒了。相信所有人都有很多当着她的面不太方便说的话,她还是暂时回避一下,给大伙儿一个开口的机会吧。
这些人簇拥着姬长恩一走,大厅内就立刻冷清了下来。
康靖仍跪在地上,看着杯盘狼藉的桌面,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耳畔响起了一道女声,“做下属的,可以聪明,可以愚笨,可以软弱,甚至可以野心勃勃,却不可自作主张。”
跪着的人微微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窦娥,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又像是对她这番话不太服气。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窦娥问。
康靖道,“我是为大王着想……”
“自认为是为了对方好的自作主张,就更可恨了。”窦娥叹息,“你问过他的意思了吗?哦不对,你正是因为知道这不是他的意思,所以才要自作主张。嘴里说着是为他着想,其实做的却是你自己想做的事,你还觉得自己没有错吗?”
康靖面色一白。
“你说你全无私心,问心无愧,所以行事坦然。可是楚王选择红巾军,难道就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窦娥又说,“他是为了百姓,为了楚州的安宁,为了大局,你们这些人的眼睛,盯着的却只有“权位”两个字,还好意思说什么没有私心?”
“我不是为了权位……”康靖语气虚弱地解释。
窦娥摇头,“你不是为了你自己的权位,而是为了姬长恩的权位。这就是他最失望的地方呀!”
康靖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紧,双目紧盯着窦娥。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之前那副心存死志的样子了。他动了动唇,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想问为什么?”窦娥替他说了,“因为你不仅违背了他的命令,更从来都不懂他的心。”
“什么祖宗基业?谁家的基业不是祖宗传下来的,谁家的基业又能万世不易?姬氏自称是周王朝的苗裔,也没见哪个姓姬的认为这天下是他家的祖宗基业,放到楚州,反倒看不清了。”窦娥冷笑道,“大黎都亡了,你们却还活在梦里呢!”
康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随之褪去。
其实窦娥说的这些,他都想过,只是没有想的那么透彻、那么清晰,所以怀着一腔不甘的念头,他自以为是地替大王做了主,认为可以为楚州留下几支血脉,以图将来。
却不知,大王看得比他更清楚、心中也比他更煎熬,只是时势如此,不能不变。
古往今来,覆灭的、消亡的、没落的……难道还少吗?
无论帝王将相,还是世家贵族,抑或升斗小民,唯有随时而变,才有一线生机,那顽固不化的,自有天收。
康靖满面颓然。
他是真的知道错了,而且也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然而局势已经如此,根本没有任何挽回的机会。是他毁掉了姬长恩好不容易才营造出来的局面,让他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翻涌的悔意啃啮着他的心,让康靖感受到了一种窒息般的痛苦。
他视线茫然地从周围扫过,忽然,一件物品落入了他的眼底。康靖浑身一僵,继而缓慢地伸出手,将那柄他之前用来杀过人,又随手丢弃在一旁的长剑捡了起来。
鼻尖似乎还能嗅到剑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
他切下一截衣料,将剑身仔细擦拭过,才举起长剑,将剑锋横过颈间门。
只是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颈项凑上去,握剑的那只手就被人狠狠踢了一下,手腕突然吃痛,康靖毫无防备地松开手,长剑重新落地。
“为何阻拦我?”他转过头,看着站在一旁的窦娥,“康靖大错特错、悔之无及,今生已无颜再见大王,唯有一死以谢之。”
“死何其容易?活着才难呢。”窦娥垂眸看着他,语气平静地说,“活着吧,活着看看他的选择是对是错,看看红巾军的天下是什么样子。”
“红巾军的天下……”康靖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忍不住问道,“你方才说,没有哪家的基业是万世不易的,难道你们红巾军也一样吗?”
窦娥笑了,“红巾军当然不一样。主公说过,我们打的不是江山,不是天下,而是……人心。”
“人心?”
“是啊。”窦娥说,“当一个奴隶知道,原来自己可以不必跪着祈求主人的施舍,而是能够堂堂正正地活着;当一个女人知道,原来自己并非只能在后宅之中蹉跎,而是可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当一个普通百姓知道,原来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并非生来就贵,也没资格随意践踏欺侮自己……”
“见识到了这样的世界,又怎么会有人甘愿回到原来的命运之中呢?”她说到这里,看了康靖一眼,“便说康将军,你如今手握大权、地位显赫,若是叫你再回去做姬氏的奴仆,连子孙也世世代代只能做奴仆,你愿意吗?”
康靖抿着唇,无言以对。
康家是姬氏的部曲。所谓部曲,其实就是从奴隶里挑选一批人来,训练成私军。所以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也依旧是姬氏的奴仆,生死操于人手。而且不仅自己是奴仆,父母家人,兄弟姐妹,也俱是如此。
姬长恩是个厚道人,又爱重父亲和他,所以为他们康家脱了奴籍,方有今日。
这份恩情,让康靖愿意为了姬长恩去死,但如果姬长恩想重新把他变成奴仆,那他也是不愿的。
“你看,人心就是如此。”窦娥摊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到时候,就算没有红巾军,也会有黄巾军、白巾军,人们会自己去争取想要的权利,让这个世界变成理想中的模样。”
“这就是我们红巾军想要的人心。人心不死,火种不灭,红巾军自然就是万世不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