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一点都不想在方县炫耀自己的身份。
好在明红日并没有觉得君萦月是在炫耀,反而是眸光明显一亮,紧盯着她,急切地问,“你家的书可以借来看吗?”
君萦月有点惊讶,但似乎又不那么惊讶,爱书之人听到她家里有书,想借阅也是很正常的走向,可惜……她神色微微黯然,“是我以前的家,现在恐怕借不到了。”
其实她说的家,是洛京君氏的老宅。至于锦城府的那栋大宅,对君萦月来说,只是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临时落脚点,甚至还不如君琢住的教师宿舍让她安心。
但不管是哪里,要看到那些藏书,也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唉,果然没有这种好事!”明红日两条胳膊撑在桌面上,双手捧着脸叹气。
女孩子做出这样的姿势,应该是很不雅的,至少君萦月就绝对做不出来。但叫明红日做来,却只有一种洒脱的可爱,一种不受拘束的气质。
她不由道,“虽然那些书看不到了,但大兄之前说过,他已经背下了一些,打算默写下来,捐给学校。”
“真的吗?”明红日立刻就坐直了,双手也放下来,抓住了君萦月放在桌面上的手,用一种热切的语气问,“真的吗?”
“我大兄记性很好的。”君萦月谨慎地说。
她没说好多书自己其实也能背下大半,只是有些地方不太肯定,怕有谬误的地方。
“你兄长……”明红日偏头想了想,很快就记了起来,“就是也一起参加了考试的那个吧?他的名次还挺靠前的。你真的确定他能记得那些书吗?”
“大兄说记得,自然就是记得。”君萦月理所当然地说,“他是名传洛京的神童,三岁能识字,五岁会作诗,就连先帝都召见过他,还特许他可以入集贤殿书院读书。”
“集贤殿书院?”明红日立刻抓住了关键词。
君萦月说,“那是洛京皇宫藏书之处,不止是大黎立国之后搜集的藏书,还有许多是前朝传下来的,里面有不少外面没有的孤本、珍本甚至从未公开过的秘本,应该是全天下藏书最丰富、最全面的地方了。”
“哇——”这次不止是明红日,就连她的小伙伴们,包括臧芳在内,都齐齐发出了惊叹声。
明红日用力捶了一下桌面,难掩激动地说,“以后我一定要去那个集贤书院看看!”
“我们也去!”其他人立刻附和。
君萦月嘴唇嗫嚅了一下,本来想说,那是皇宫大内,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得去的地方,但想了想,还是没有煞这个风景。
如果可以,那样的地方,她也想去看看呀!
几个孩子傻乎乎地畅想了一阵,还是臧芳先回过神来,问明红日,“你说的聚会,就是在这里?”
君萦月回过神来,也不由莞尔。不怪那些成年的不愿意跟她们玩,别人聚会去酒楼饭铺,她们聚会到藏书馆里来,有什么趣味?就算再爱看书的人,也不会想在这里庆贺喜事。
“哎呀,还管什么聚会!”明红日霍然起身,一把抓住君萦月,“快快快,我们去找你兄长。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哪有写出来的牢靠?万一酒喝多了,他忘了一句两句呢?”
要不是考试确实很重要,连她自己也想考,她都想说,还考什么试,老实待在家里把脑子里的书默写出来要紧啊!
于是一群人又匆匆从这里离开,去找君琢。
方县地方不算大,总共就东西南北四条街,这还是红巾军来了之后才扩展出来的,而考生们又很醒目,要找到他们并不算难事,明红日在街上随便问了几个人,就找到了地方。
酒楼里此刻的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
君琢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这些人言语之间一直在抱怨现在的处境——因为明月霜是女人,所以她手下的红巾军,也给女人大开方便之门,弄得他们这些男人在夹缝中过日子,十分憋屈。
虽然君琢并不认为,这一切只是因为明月霜这个女人更偏爱女人,还藏着更深层的逻辑,但是他也可以理解这些人的抱怨。
或许是因为君琢本人是个没有攻击性也没什么野心的人,所以虽然是男人,他也没觉得在方县的日子有多难过,因为周围所有女性对他都是友好的,也不见哪家当家的女人动辄打骂男人。
不过,在方县,在红巾军里,越来越多的女人走出家门,挤占了原本独属于男人的空间,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他能理解这些人的抱怨,但是自己很难融入其中,所以在席上简直如坐针毡。
早知道是这样,他还不如陪妹妹吃一顿好的。
说曹操曹操到,坐立不安的君琢一转头,就在酒楼往来的人流之中看到了君萦月的身影。
他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倒是将一直在抱怨个不停的几个考生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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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p; “诸位。”君琢语气淡然地说,“三百考生里,一共二十六个男性。三中取一,本该有八到九人入选才对,但这里只有六个人。而且大家虽然都考进了前百,名次却也并不算靠前。”
那开口邀请君琢的考生闻言,顿时恼羞成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说,与其在这里抱怨世道不公,不如努力提升自己。”君琢看着他们,“机会被人抢占了,说到底还是因为不如人。现在你们怪是这些女人占了你们的位置,那以前呢?一年之前,方县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有红巾军,诸位又在哪里?”
他说完之后,也不管他们怎么想,略一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开了。
身后有人小声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考了第十名!”
君琢苦笑了一下,第十名很了不起吗?他自幼就是神童,家中倾力栽培,就连皇室也青睐有加,有看不完的藏书,有最渊博的名师,潜心苦学二十载,可他的名次别说比不上祖母了,跟祖母中间还隔着那么多人呢。
而且这只是方县一县之地,几万人相比,若是放在整个大黎呢?几千万人之中,胜过他的又有多少?
他没有饮酒,但此刻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
君琢大步下了楼,拦住正要上楼的君萦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大兄。”君萦月连忙站住,又伸手拉了抢在前面的明红日一把。
明红日回过头,看到君琢,“你就是萦月的兄长?听说你很会背书,很多书都记在脑子里了,是不是?不是说要把这些书抄写下来吗?咱们赶紧去抄吧。”
竟是连一点铺垫都没有,君萦月忍住伸手扶额的冲动,朝君琢解释,“大兄,这是……”
“是你的朋友吧。”君琢笑了一下,却没有深究到底是怎么回事,反倒对明红日说,“你说得对,我这就回去抄书。”
于是,等魏珠和君玉笙跟同僚聚完了,回到学校时,看到的就是围在桌边凑成一圈,正在埋头抄书的孩子们。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浮躁的心瞬间就沉静了下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去看她们抄的东西。
君萦月察觉到动静,回过头来,见她们回来了,便低声解释了几句。
纸笔都是明红日去找程紫桐要的,笔是炭笔,纸也是配套使用的纸,写起字来远比毛笔快得多,更适合眼下这种情况。
刚开始只有君琢在抄,但他写了一部分之后,明红日又说这一份是捐给学校的,要另抄一份放在藏书馆。众人一商量,索性多抄几份,万一哪里有需要,也可以送去。
君玉笙听完只赞叹她们有心,魏珠却是说,“我们考试时用的卷子,似乎并不是抄写的,而是印出来的吧?既然能印卷子,自然也能印书,要多少就能印多少,岂不比你们这样一本一本地抄更快?”
君萦月一愣,坐在她旁边奋笔疾书的明红日也呆住了。
……
于是抄书的重任就落到了君琢一个人身上。
并且因为是要拿去给人制版的文字,所以必须要写得端正好看,笔划清晰。
“试卷上那种字体就不错。”君萦月在一旁建议。
笔试结束之后,他们都有意练习过这种字体。对于本来就学过几家字体,在写字上深有造诣的这一家人而言,学馆阁体是比较容易的,已经写得有几分样子了。
此时拿出来用,君琢也不觉得为难——就当是练字了,倒比枯燥的抄书有意思些。
既然帮不上什么忙,其他人也就都散了,免得留在这里还让他分心。
君琢就这样静静地抄了半天的书,直到手酸了才停下来,胸口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郁气也散了许多。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走到窗边,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这一日的天气很好,白日晴光普照,夜里也是星斗漫天,君琢站在星空下眺望远方,思潮起伏间,很多以前耿耿于怀的事,似乎都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转身回到书桌前,剔亮了灯,坐下来继续提笔,却暂时不想抄书了。
他想……写点儿什么,记下这一天。
君琢三岁能写字,五岁会作诗,是洛京乃至大黎有名的神童,自幼结交的都是名士大儒,写出来的文字也灵慧无比,人们都说他将来能执天下文坛之牛耳三十年。
然而自从晓事之后,因深恨父亲君玉楼的风流做派,他发誓再不作诗文,这几年来再没有作品问世。时人提起,皆不免嗟叹。
但现在,君琢想写了。
从前他总以为,与君玉楼一脉相承的才华是自己身上的污点,仿佛一旦使用了它,就背弃了死去的母亲。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自己在祭奠她、纪念她,所以君琢自愿戴上了一副枷锁,将自己困在了一个孤独而冷寂的自我世界里,不能也不愿意走出。
直到外面的世界以横冲直撞的姿势冲过来将他的自我世界撞得七零八落,又在这废墟之上,一点点建立起崭新的世界。
一个君琢想让母亲生活在这里的世界。
在“我要写点儿什么”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时,君琢也终于意识到,过去的自己,一直陷入了死胡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