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56章 风起云涌 以少胜多概率+2……

洛京。

正月的西州已是初春,满目一片青绿活泼之色,但洛京却还是一片严寒,前几日才下了一场大雪,压塌了城外不少的茅屋。

宋璟穿着厚厚的冬衣,外面披了一件狐狸毛的大氅,穿过月亮垂花门,走进正院。

两个小厮正在廊下喂养在笼子里的雀鸟,听见动静连忙站起身行礼,“七郎来了。”

然后又忙忙地放下手中的物什,一个上前替他掸去肩上帽上的雪花,一个则抢着打起帘子,“家主就在内室,吩咐七郎来了就让直接进去。”

宋璟一点头,将外面的大氅解下交给他们,又整了整身上的衣裳,这才迈步入内。

朝南的窗下,宋之琳背后靠着又厚又软的大迎枕,闭着眼睛半躺在软榻上,怀里抱着铜制的暖炉,额上敷着热毛巾。两个清丽的婢子守在一旁,一个替他按揉头上的穴位,一个则随时绞了新的热巾子,将凉的换下。

除了一点淅沥水声之外,整个屋内不见半分声响。

宋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但半躺着的人已经睁开眼睛,侧身朝这边看来,见是他,皱紧的眉头放松了一些,“七郎来了。”

“伯父。”宋璟走到跟前,向他行礼。

有婢女搬来了矮凳,让他挨在宋之琳身边坐下。

宋之琳挣扎着坐起身,宋璟连忙站起身去扶,被宋之琳拍开了,他摆摆手,命屋内伺候的人都退下,便就着这个姿势,盯着这个侄儿打量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是。”宋璟的身体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伯父,要不还是让侄儿先去,探过了那边儿的情形,再谈其他。”

宋之琳闭了闭眼,“我意已决,此事不必再提。”

“可……究竟是为什么?”宋璟更加不安了。

他过了年就去西州成亲,顺便跟在父亲身边观政,学写仕途经济,这是一早就定下的。原定的是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再从容出门,但大年夜,伯父从宫中回来,不但催促他立刻启程,还命一部分家眷收拾行李与他同行。

算一算,竟是要将半个宋家都搬到西州去了。

而且让他带去的,还多是年轻一辈。

宋璟纵然不懂朝堂和政局,也察觉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如何能不悬心?他试探着说,“此一去路途遥远,西州那边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形,若有个万一……”

“也罢。”宋之琳将已经凉透的毛巾丢开,重新躺了回去,慢慢地说,“你也大了,已经成丁,眼看又要成家,有些事总得叫你知晓,才晓得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宋璟连忙坐正了一些,微微向前倾身,聆听伯父的教导。

宋之琳想了一会儿才开口,“今上以舞勺之龄而御极天下,却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天资英睿、圣明烛照,远胜先祖。”提到这个自己侍奉的幼帝,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宋璟察言观色,附和道,“此乃我大黎之福,天下之福。”

所以他才更不明白,宋之琳为何非要把一部分家人送走。

明明当年雁孤云率军攻入京城,满城的世家和权贵都在往外跑的时候,伯父还说过,若京城不稳,这天底下也不会再有安稳的地方,一力主张留下。果然,后来小皇帝仓促登基,召各地藩镇入京勤王,很快就扑灭了雁孤云所率领的义军,重返洛京,而自家伯父也因此位极人臣,煊赫之极。

宋之琳闻言,脸上的喜色尽数退去,长叹道,“是啊,有这般圣明天子,本该重整社稷、恢复朝纲,再造清平盛世,奈何……”他闭上眼睛,语气似有不忍,“奈何时局危乱,外有藩镇不逊、祸乱地方,内有奸佞作乱、争斗不休,纵然陛下有三头六臂,也是独木难支呀!”

宋璟不由一呆,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话。他只知道自家伯父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想到宋之琳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不由急切地问,“伯父,局势已经坏到了这等地步么?”

“只怕是比这更坏!”宋之琳沉声道,“你也知晓,圣上自从御极之后,一向亲近贤臣,远离宫中那般寺人,谁知他等衔恨甚深,一直在伺机报复,只怕又要折腾得整个洛京都不安宁了。”

宋璟悚然一惊,呆呆地看着宋之琳。

宋之琳说了这几句话,头更疼了,靠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才平复过来。

见侄儿似乎吓坏了,他又撑起精神说,“好了,这不是你小儿辈该想的事,我自有道理。只是这里已不安稳,所以才叫家里人随你同去西州。”

“我是大黎的臣子,为了扶持社稷江山,自是死不足惜,却不忍着一家子都跟着埋没了。”他的语气渐渐低下去,“若是洛京的困局解除,只当他们是去探亲,过二年自然能回来。若是……事有不谐,有你们这些人在,我宋氏也不至于断了传承。”

宋璟心慌意乱,抓住他的手,恳求道,“伯父何不带着全家,与我同去?”

“真是傻话。”宋之琳摇头道,“此事是我私下查知,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发作,说不定仍有转圜的余地。若是举家迁走,行迹落到旁人眼中,惊动了他们,只怕没事也要变成有事了。”

宋璟惭愧地低下头,“是侄儿想差了。”

宋之琳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他,“放心,京中有我,一时半刻不会有事,你只管安心地带着人走。”

宋璟虽然不能完全放心,但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就算他留下来,一个没有功名也没有官职的世家子弟,也帮不上任何忙,倒不如带着人走,也叫伯父没有后顾之忧。

之后,宋之琳又叮嘱了他许多要小心在意之处,以及到了西州该如何行事,直到精力不济,头疼欲裂,才不放心地让他离开。

然而他却还不能休息,须得忍着头疼,想出一个解决危局的法子。

虽然在侄儿面前说得笃定,但宋之琳心中的隐忧,其实远比透露出来的这一点更多。

那些阉竖因为皇帝的疏远而衔恨,何止是想要折腾闹事,他们已经有了废立之意!

这话宋之琳不敢说给宋璟听,但这消息至少有七成是准的。若当真叫他们办成了,不仅小皇帝温镕会有杀身之祸,他这个扶持小皇帝上位、排挤太监、独揽大权的宰相,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只怕会牵连满门。

这才是他一定要送走一部分家人的原因。

……

要说宦官左右帝王废立这种事,听起来虽然很荒谬,但在大黎,也是确实发生过的。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算起来实在是一笔糊涂账,总之,就是某一任皇帝在跟朝臣的博弈之中,为了能够拿到更多的筹码,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家奴,于是将守备整个洛京的军权交到了太监手中。

自那以后,朝臣确实被打压了,但太监的职权却一再扩张,以至于整个宫城都被他们把持在手中,如此,谋杀君主、左右废立,也就不是什么咄咄怪事了。

小皇帝温镕是在战乱之中登基,当时局势实在太过混乱,内侍们没能插手,让宋之琳这个文官得了便宜,这几年来,一直在明里暗里地使些手段,给他和皇帝添了许多麻烦。

好在皇帝锐意进取,也有心彻底革除阉党的势力,重整朝纲,君臣二人合作密切,眼看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那些阉人自然不甘就此沉寂,仗着手里有兵,便生出了废立之心。

骤闻此事,宋之琳也是魂魄动摇、惊悚不已。但既然叫他们提前查知了这件事,那就还有机会。不管是为了皇帝,为了自身的权位,还是为了宋氏的延续,宋之琳都不会在这时候退缩。

富贵险中求,只要度过了眼前的难关,以他与陛下的情意,往后自然什么都不必担心。

其实宫中那些阉人,并不难对付。实在不行,埋伏下一队甲士,将他们骗过来统统杀了便是。唯一可虑的,就是他们手底下掌着的那支军队。这是守备宫城和整个洛京的禁军,若不能解决他们,纵然杀了那些太监也没用。

宋之琳原本也是打算动一动禁军的。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就不信那些禁军的将领当真会对阉人死心塌地,只要晓得是陛下的意思,不愁不能缓缓地说动了他们,叫他们反过来对付那些内侍。

奈何啊……时不待人,现在已经是不容他慢慢来了。

好在之前那些功夫倒也不算白费,宋之琳在禁军之中也安插收买了几个可靠的人,若不然,这宦官欲行废立之事的消息,哪能那么容易传出来?

以前的打算不必再提,而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哪里借一支军队来与禁军相抗了。

想到这里,宋之琳便盘算起了洛京周围的几个藩镇——离得太远的根本不必去想,远水解不了近火,况且这些藩镇如今越发骄横,也不是他召之即来的,莫说是他,就是天子也不能。

等使者来来去去谈好条件,焉知京中的局势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唯有就近了。

从地图上看,洛京以北,便是凉州。那凉州节度使赵元睿乃是羌人,他家世代守备凉州,抗击匈奴,功勋卓著,自然也拥兵自重。莫说是如今,便是开国之初,也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

这样一个刺头,只怕很难说动他。就算说动了,宋之琳也不认为自己能节制住他,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只怕反而给自己招来大麻烦。

洛京以西,是凤州、华州。那里前朝时曾作帝都,如今也依旧是山川形胜、人杰地灵的要冲之地,因此地方虽不比凉州大,还分作了两州,是为朝廷方便辖制之意。

只是近些年来,华州节度使董昌一向以凤州节度使符明为主,事事听从,他两家又联络有亲,沆瀣一气,对朝廷自然也不像从前那般恭谨了。

再者西川节度使乔珩欲要一统西川,朝廷才派了宣谕使去说和,凤、华二州皆出了兵,只怕此时无论是董昌还是符明,都不会轻易离开驻地,以免为乔珩所趁。

南边则是楚州。楚州节度使姬长恩,倒是深荷圣恩,是藩镇之中相对恭谨的一个——楚州至今还每年都有税收押解到京呢,不似别家只会开口要钱。

姬长恩未必没有报国之志,若是以陛下的名义召他入京勤王,他想必不会推拒,只是……

那姬氏是楚州望族,传承了数百年,比洛京这些本朝才起家的世族可要煊赫得多。他家的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本就声望卓著,若是携救驾大功回朝,再援引三五旧交入京,那皇城之中,还有他宋之琳的立锥之地吗?

宋之琳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还想这等争权夺势的**之事,但是他豁出去整个宋氏的前程和自家的性命来做这件事,又怎么可能甘心为他人做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