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寒料峭。
河里的水都已经结了冰,幸舒兰从河边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手里端着一个旧木盆子,挺着一个大肚子,眼看着就要临盆了。
寒风从她零乱的鬓发边吹过,吹散了一缕发丝。
冷风直往她骨头缝里钻,她停住脚步,抬头望了一眼天际,天灰蒙蒙的,太阳早没有了踪迹,似乎眼看就要下雨。
幸舒兰抬手抹了抹冰冷的脸,心想着赶紧将手上的衣服洗完,也好回去烤个火,暖和暖和身子。
河边上,已有几人正在洗衣服,有隔壁家的家旺嫂子,还有村东头的李庆婶,正在那里边聊着天边洗衣服。
见幸舒兰过来的时候,这两人还怔了一下。家旺嫂道:“舒兰,你怎么挺着大肚子过来洗衣服?你婆婆呢?”
幸舒兰愣了下,摇摇头,没有回答,也没有说婆婆半句不是。
她缓缓地将身子蹲了下去,将手里的木盆子往地上放。
旁边的家旺嫂见了,急忙上前帮忙,帮她把木盆放到了地上。
家旺嫂了摇了下头,欲言又止,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幸舒兰也一直都默默不出声,一直在默默地洗着木盆里的衣服。这一切,她做了很久了,从嫁过来开始,家里的衣服就是她洗的。
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一个老实本分,又性格包子的媳妇。
家旺嫂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道:“舒兰,有为什么时候回来?”
幸舒兰道:“有为说等我临产的时候,他就请假回来。”声音细软,温温柔柔的。
家旺嫂道:“有为要是看到你快生了,还替一家子洗衣服,心里还不得心疼死。”
幸舒兰却没有说话,是也没有说,不是也没有说。
谁不知道,有为是个孝子,他就算来了,又能怎样呢?
还能为了她对抗家里的爹娘?
幸舒兰苦笑着摇头。
默默地将衣服洗净了,这才吃力地直起身子,想把这木盆拿起来,却发现拿不动。
一旁的家旺嫂急忙又帮她把木盆端起来放她手上,劝道:“走慢点,你都八个月了,别把身子给累坏了。”
幸舒兰说了一声“谢谢家旺嫂”,就端着满盆子的衣服,慢慢地往家走。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家旺嫂道:“舒兰也是个可怜的,嫁过来十来年了,都没过上一个好日子。荷花婶那是往死里揉搓她,你说这么好的儿媳妇,荷花婶怎么就不喜欢呢?”
李庆婶却撇撇嘴道:“那能怪谁?是她自个不争气,性子柔得跟个包子似的,不欺负她还欺负谁?你看看招娣,都是荷花嫂的儿媳妇,人家怎么不欺负,光欺负她?两个儿媳妇都怀上了,一个在家躺着享福,一个却大冬天出来洗衣服,她自个儿没反抗。要是我,一封电报就给发到有为那里,或是随个军什么的,那也比窝在家里舒服。”
家旺嫂张了张嘴,却发现李庆婶虽然嘴皮子利索,说话戳人心肺管子,但她有些话并没有说错。幸舒兰性子是好,但就是太好了,所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嘛。
河边两位婶子嫂子在那里评论她的事,幸舒兰并不知道,她只是慢悠悠地走着。她也怕自己走快了,万一来个大摔跤,那可真是得不偿失,所以她走得很慢啊。
路上又遇到了几位大婶大叔的,她朝大家打招呼,大家问她洗衣服呢,她点头。
离开后,却没有看到那些个大婶大叔们对着她的背影只摇头。
幸舒兰一进院门,就见到大嫂刘招娣在那里坐着,腿上放着一件大花棉袄,身上穿着军大衣。军大衣还是唐有为回来的时候,从部队带回来的,那是给幸舒兰的,结果却到了刘招娣的手上。
幸舒兰愣了好一会儿,眼睛却是紧紧地盯着那件军大衣。
刘招娣看在眼里,朝着她得意地一笑:“这是咱姆妈给的。”用力地攥了一下军大衣,将滚圆的身子围了围。
这会,正好唐老太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食盘子,盘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碗地瓜羹,旁边还有一个鸡蛋。
“来来,招娣,快吃了地瓜羹,还有鸡蛋,来年给有山生个大胖儿子。”唐老太笑呵呵地将地瓜羹和鸡蛋递了过去。
幸舒兰眼馋地看着,特别是那个鸡蛋,舔了舔嘴唇,嘴唇却干得起皮。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干活!”唐老太一个冷眼瞪了过去。
幸舒兰指着刘招娣身上的衣服:“姆妈,这衣服是有为寄来给我的,怕我怀孕冻着了,特意打的报告寄过来的。”又指了指刘招娣手上的鸡蛋道,“这鸡蛋,也是有为寄过来的军贴买的,都是儿媳妇,都怀孕了,为什么大嫂有,我没有?”
“什么你的他的?”唐老太道,“有为寄过来,那就是我和他爹的,我们给谁,那就是谁的。还不快去把衣服晒了,磨磨蹭蹭!”
幸舒兰张了张嘴,眼里有泪,心中有怨,但她是个老实人,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在唐老太瞪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把嘴闭上了,用力地咬了咬牙,过去将满盆子的衣服,就要放在地上。
也不知道谁把水撒在地上,水一晚上下来已经结了冰,这一踩上去,她没有稳住身子。
她“啊”的一声惨叫着,人就已经摔在了地上。
倒下的瞬间,她看到了刘招娣狂喜与压抑的憋笑。
她朝唐老太喊:“姆妈,救我!”
唐老太正要走过去,却听到旁边刘招娣喊了一声“哎呀,姆妈啊,我要生了。”
唐老太急忙就去扶住刘招娣,刘招娣悄悄地回过头来,朝着幸舒兰递过去一个得意而又挑衅的眼神:跟我斗,你还嫩着点!
幸舒兰就躺在了冰冷的院子里,肚子一阵接着一阵地疼,她呼喊的声音一声又比一声急,也一声比一声痛苦,最后一声又比一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