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清师尊,您几位是去哪儿了?”
“无量福地,”涂栩心摇扇大笑:“无量福地!”
虽然有法术护着,几位弟子仍旧行动小心地把七个药筐抬去了老师祖的无争院。
老师祖在内里打坐修道,虚抬眼皮问弟子:“谁来了?弄得动静这样大?”
弟子如实报了,但也没太说明白。
“昙华宫里……端了好几篓子糖果过来,亮晶晶的,不知道是哪儿买的物事。”
“胡闹。”
老师祖只道是自己偷着吃糖的事被发现了,袖子一揣迈步过去,心里想好了跟徒弟抵赖的说辞。
死活不认呗,当师父的还不许耍赖了。
一见前院七大筐果子,老师祖也愣了半天。
“这……这是?”
涂栩心拍拍姬扬的肩,笑容骄傲。
“我一徒弟开出来珍奇之境,三徒弟涉毒水去采了四十斤。”
“一共是一千四百三十四颗玉露梅果,我送来的路上没忍住,又吃了两颗。”
“师父,您瞧一瞧吧。”
老师祖惊得头上快冒烟了,一时没站住,被旁边沉水眼疾手快扶稳了。
“玉露梅,玉露梅结得果子?”
“您尝一个。”宫雾记挂着老师祖对自己的照顾,亲手递了一个过去。
昊乘子这辈子还没见过玉露梅树开花结果,愣怔着吃了一个。
远胜过世间任何甜果的灵润汁水涌入口舌,香到眨眼就下了肚。
他有意多嚼几下,愣是没控制住。
老人瞧见草筐外还环了几圈梅树枝叶编的枝环,一摸那叶子纹理,往事历历在目。
姬扬知道师父已经吃得太撑,三言两语说清前情。
老师祖很是恍然地连连点头。
“妙,妙,妙啊!”
当天晚上,无争院钟鸣鼓响,发出召集诸宫尊长的信号。
严方疾最快抵达,看见师父幸福的像个老小孩一样,人也有点傻。
其他宫的师尊师伯从不同距离赶过来,路上互相打听着消息。
“啥事儿啊?”
“不会是又出了什么事吧?”
“哎,我是听说,现在东南也有眼蛇瘟了。”
“不是不是,好像是要发东西!”
一提到发东西,好些人来了精神。
“上次熊肝我都没抢到,小雾真猎来狼了不成!”
“是不是发银钱给咱们?严师哥先前可是狠狠要了一大笔交给师祖了!”
一十余位尊长赶至无争院,一眼就瞧见老师祖笑容满面地坐在正中间,昙华宫的人坐在左右手。
气氛一时有点微妙。
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两个小辈都能坐在师祖旁边了?
严方疾咳嗽一声,站回队伍里。
这份人情,大到所有人都可以给两小孩磕一个。
从今往后,月火谷怕是能在一众仙门里横着走了!
“诸位身边共有六个药筐,请各宫主位自行揭开。”
程集进门时就瞧见了,很好奇地掀开草盖,诧异道:“好香啊。”
像糖果又像珠玉,这是什么?
老师祖呷了一口苦茶,笑吟吟地把前后缘由讲了过来。
“今年瘟病横行,各宫都在不遗余力地救人行善,值得嘉奖。”
“老朽姑且做了个主,按各宫人丁和出力程度略作六分,力求公平公正。”
“至于这些灵果被领走之后,是拿去炼制灵丹、治病救人、自行享用,老朽一概不管。”
“为师只有一条要求。所有数目,沉水已记录在册,今后各宫用了多少梅果,就得还多少果核,一颗都不许少。”
“我将尽毕生之力,将它们栽种呵护,力求栽出一片玉露梅林,造福更多的人。”
绵德宫和榛苓宫的两位宫主很是诧异。
“我们两宫也有?”
“也有。”昊乘子想起什么,看向宫雾欣慰一笑:“而且,我还允了这小徒孙一桩事,算是借花献佛。”
绵德宫主张慕月这些年照料着宫雾长大,心知自己是得到回报照拂,当场深深作揖,以表感谢。
她功力停在开阳已有近百年,这些年一直是在照料入谷幼童,其实在谷里地位并不算高。
能得到这些灵果,哪怕只用几颗,说不定也能大有进益。
“您说的这事,与我们有关?”
“当然。”
昊乘子唤了声沉水,后者端来缠枝莲纹漆盒,里面装着十枚玉露梅果。
“小徒孙说,她顾念旧里苦熬的日夜,希望让今年即将出谷的十八岁弟子抽一次签,中签者吃下此果。”
“有缘者自然开窍晋升,今后便能留在咱们谷里。”
“无缘者吃了这果子,一样能延年益寿,自享康乐。”
张慕月和榛苓宫主谈问面面相觑,连声致谢。
他们没想到宫雾在得道之后还会记挂着从前的事,向老师祖讨到这样的恩情。
事不宜迟,两宫立刻清点弟子名册,理出来今年出谷的弟子一共有四百一十三位。
为了保证抓阄公平,老师祖亲自施法变出对应数量的竹签,仅仅在十根的末尾涂了朱漆。
四百多位弟子当晚被叫到练功庭里,背对着师尊们轮流抽出竹签,连还剩几根都无法看见知道。
张慕月站在旁侧,暗道这一夜里,有十个人的命运也许会被彻底转变。
抽签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过程很快。
弟子们都紧张到手心发抖,有的快喘不过气来。
他们是月火谷里最黯淡的一批人。
年满十八都没有碰见半点开悟的苗头,只能出谷做一辈子的凡人。
上天入地的那些本事,降龙驭凤的那些奇闻,全都注定了与他们无关。
十岁等不到,十五岁等不到,十七岁都迟迟没有动静,真是一步步走到彻底死心。
可是现在……机会又来了。
“好了。”师祖站在灯火下,朗声道:“把签子拿到面前,中红签者,向前一步。”
四百余人按捺不住地伸出手,登时看见各自结果。
许多人都在流泪。
有人控制不住惊叫,往前一步用力举起手中红签。
也有人气到发抖,直接痛骂出声,怨天道不公。
陆陆续续,十个人全部出列。
张慕月唤了一声,十人便走到最前一列。
其中七女三男,每个人都是紧紧攥着那根红签,像是攥着命运的最后一丝转机。
她捧着名册,记录每个人的名字,以及是否父母健在。
“赵俊香。孤女,家乡东南。”
“程希。孤女,谷前送来。”
“金得喜。男,父母健在。”
……
到了第十人,她愣了一下,发觉这是那个天生双目全盲的少年。
她记得他,也是她亲自起的名字。
“……钟识光。”
……终拾光。她当初收下这个盲婴时,心里便是这样想的。
这孩子虽然行动不便,可其实很是聪慧。
他能记下各个场地的位置路线,陪她去摘采药物时也能凭触感嗅觉认出许多。
虽然读书困难,可这孩子从小懂事体贴,永远自己那一隅狭小眠处打扫的一尘不染。
张慕月看在眼里,暗暗叹气。
世上怎会有盲仙呢?
又一个十八岁便要被送出谷外的可怜人罢了。
少年根本看不见手中的签子是否有颜色,全凭身边弟子满怀妒意感慨地数声提醒,才茫然一声,被好心师伯牵进队伍里。
他听见张师尊声音发颤,惶然道:“师尊,你是不是哭了?”
张慕月抹着眼泪,快速摇头:“恭喜,恭喜!”
她此刻才笔触发颤地写下他的名字,后撤一步,道:“现在,你们要陆续走到恩人面前,拿走她递出的灵果了。”
沉水捧着漆盒,宫雾则站在旁边,一枚一枚地递给所有人。
涂栩心做事谨慎,给这漆盒下了好几重法术,确保不会来个莽的一把抢走全吃了。
每个弟子都要当面吃下灵果,把核放还原处再离开。
为首几人本来都止住了哭,走到宫雾面前时,认出是朝夕相处的那个小师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们都在跪她抱她,拦也拦不住,然后边哭边笑地吃下玉露梅果,把果核上的残渣舔舐数遍,吃得干干净净了再放回去。
有好几人竟然在吃果子之后登时感觉有灵息直冲脑门,当即被谈问宫主扶到旁边教着如何驾驭灵气。
也有人吃完以后没太多感觉,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队伍里。
终于轮到最后一人。
张慕月知道他这些年学到的口诀法经实在太少,开窍比旁人要难数倍,仍是暗暗祈祷。
哪怕能双目复明,也好过在黑暗里度过一生!
宫雾仰头看向眼前少年,笑道:“你好高啊。”
钟识光神色腼腆地轻嗯一声,鞠躬道:“深谢师妹。”
“别客气。”她把玉露梅果放到他的手心,也有些紧张:“你吃吧。”
许多人都注视着他,好奇这灵果是否能让人重拾光明。
钟识光自出生以来,双目便紧闭不开。
他摸索着吃下那枚梅果,声音发涩。
“很甜。”
“真的很甜。”
他看不见那果核被吃净没有,仅凭舌头的触感将果核吮了又吮。
像是活在深深黑暗里的人,终于能试探着点燃一盏灯。
等果肉咽下,果核吐出的那一刻,有灵息喷涌而出,直冒得少年冷汗不止。
“灵窍开了,灵窍开了!!”张慕月顾不上其他,哭笑着过去扶他:“你可以留下来了,你可以留下来了!”
她如姐如母,亲眼看着挂念的弟子能踏上长生之路,比在场的谁都来得高兴。
“识光,你睁开眼看看,你现在能睁开眼睛了吗?!”
少年仍闭着眼睛,却在笑着感叹。
“师父,师父,太阳真亮啊。”
宫雾望着他闭眼转圈,凭新生的灵视不住打量这世界的真实轮廓,眼眶红红的也在笑。
那不是太阳,是她点的灯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