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玩,他为自己锻造过那么多把铁剑,却从未真正握剑过。
虽然比起孟宁,他算得上孱弱,但他的力量在人界也近乎于无敌。
但他还是“死”了,他不想伤人,因为他看了那尘世镜很久,他知道劫持商队的沙匪也是生活所迫,他们像是遵循着某种弱肉强食的规则,胜者便生存下来。
薛亡坚持了这个规则,他挡在好心带着他的商队老大面前,被凶狠的沙匪一刀砍翻,他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做的事,握着剑倒了下去。
他是神,不会死,他倒在血泊中,安静闭着眼,听着周围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还站在那尘世镜前,旁观着这一切。
直到下一刻,有女子的惊叫声与孩子的啼哭声传来,原来是那商队老大的妻儿。
作恶多端的沙匪没放过这对母子,其中有人想要□□了商队老大的妻子。
与在尘世镜里旁观的状态不同,这一次,薛亡不再能袖手旁观,他身为神明,破坏了人界的某一组命运之线。
倒在血泊里的薛亡握着剑起身,一剑刺穿那试图扑向惊恐遗孀的沙匪心脏。
又有鲜血溅落,薛亡懵懂的地伸出舌,舔了舔唇,他尝到了血液的腥气。
他淡漠的眸看向周围惊恐的沙匪与缩在角落的柔弱女子与她怀中的孩子。
沙匪一哄而散,沙漠的客栈大堂里,只剩下懵懂无措的薛亡与商队老大的妻子。
下一刻,凄惶声音在薛亡耳边响起:“你……你分明有能力救下他们,但是……你……”
薛亡收剑回鞘,他敛眸看向这位夫人,他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能力。
“他领着你一起走!无偿带你去城中,沙漠里有这么多沙匪,那么危险,他也救了你,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都被沙匪杀了?!”夫人瞪大眼看着他,目睹丈夫的死去,她已经濒临崩溃,不管不顾地将情绪发泄在眼前之人身上。
“我不知。”薛亡困惑地皱起眉,他老实答道,他不知自己是否要出手阻止这一切。
不过是死了几个凡人,但他现在为何觉得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
薛亡低头看向自己染血的掌心,他单手提着剑,缩在角落的夫人冲了上来。
爱人死去,她亦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她用薛亡的铁剑抹了脖子,自尽了。
一只纯白的狐狸出现在凝结的黑血之中,它的尾巴蔫蔫地垂在地上。
这位夫人,是一只弱小的妖,狐狸妖,她死后,现出了原形。
薛亡看到缩在角落里的那孩子,他睁着天真的眼眸,与薛亡对视,如此年幼的他似乎还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他走上前去,将那孩子抱了起来,他继承了他母亲大部分的妖族血脉,亦拥有妖族的原形。
薛亡抱着他走出满溢血腥气的客栈,他在这孩子身上翻出了他父母给他求的平安签。
何微,他叫何微。
薛亡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他只是如同别的父母一样,带着这个孩子,给他煮细细的米粥,抱着他小心翼翼喂给他吃。
何微小的时候很娇气,兴许是被父母惯坏了,他觉得不好吃,就将口中的东西都吐出来,吐在薛亡完美无瑕的手上。
薛亡脾气好,也没说他,就自己默默擦去了,他将他抱在怀中继续旅行,就像一位死了妻子的单身父亲。
这场面有些滑稽,但也有些温馨,薛亡认真教导着这个孩子,但没等到他成年,这小狐狸就跑了。
他给薛亡留下一封信,信上内容只有两个字。
恨你。
何微离开的时候,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他写出的字也稚嫩。
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仇恨,他根本不是骄纵的性子,故意在薛亡面前耍脾气,不过是想要让他难堪难受而已。
这是他力所能及的报复。
但是,薛亡又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吗?
何微离开后的那个夜晚,他坐在城外的神庙前破旧的台阶上,抱着剑思考了一夜。
最终,他没能思考出答案,只是回头去看神庙里神像,他看到了自己的塑像,与他本人的模样没什么关联,但这里供奉的确实是他。
神像悲悯,而他无情。
薛亡困惑地皱起眉,他开始寻找那件事的源头。
沙漠里的沙匪只能依靠劫掠商队为生,这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手段。
他们流落在沙漠之中,是因为绿洲上的城市驱逐了他们,大漠里最富贵的一批人将为数不多的绿洲占领。
薛亡孤身一人来到了沙漠的绿洲城市之中,他依靠自己广博的知识为城主建言献策,劝说他们将流浪在大漠上的人们接回城市。
被他的学识折服的仁慈城主答应了薛亡提出的建议,然而流落在沙匪早已养成了凶悍的性子,过习惯了劫掠的生活,一夜之间财富暴涨,他们不再安于现状,将他们接回绿洲,无异于将豺狼迎进了家门。
沙匪们果然将这处绿洲城市占领下来,锋利的大刀将原本城主的头颅一斩而落,薛亡提着剑,颤抖着手,竟然还未出手。
“我记得你。”沙匪头子对薛亡说,“之前我们劫掠的商队里,有一个读书人。”
“是你劝说他,要他将我们领回绿洲城市?”沙匪头子问。
薛亡提着剑,点了点头。
“跟着我们,我在大漠上听见了你的传闻。”沙匪头子说。
他低头,在城主鲜血淋漓的脖颈上摸了摸,摸出一个骨牙项链,他嘻嘻笑着对薛亡说:“他以前,和我们是一样的人。”
是的,他们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
这批沙匪占领了绿洲城市,薛亡看到他们将自己族中的所有人都迁移到了城市里,他们的后方还庇护着许多孱弱的同族,老的小的病的……原本城主给他们的让出的生活空间,并不足以将全族的人都安顿好,而这些强大的绿洲城市,只愿意接受有能力的人。
薛亡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黄沙滚滚的大漠,城墙之下,排列成队的沙匪族人慢慢走进了新的城市。
这就是……人类的世界,而他的出手,干扰了这原本的进程。
让神明被污染,可能会引发世界崩坏的罪恶还未消失。
薛亡还是没找到问题的答案,他是神明,本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现在,困扰他的又是什么。
他放目远眺,青色的衣衫在干燥的风中飘扬,直到他身后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
“薛先生,在想什么?”烟杆敲击城墙石砖的声响传来,薛亡回头,看到一张略带野性的面庞。
她是沙匪头子的女儿,长年在日光凛冽的大漠下晒着,肌肤是漂亮的小麦色,那一双眼很亮,有种耀目的美丽,但此时他直直望着她,却感觉自己像在与野兽对视。
“没有。”薛亡接受了沙匪头子的邀请,留了下来,这里的沙匪都认识他。
他仁慈又无能,但又让那群凶悍的沙匪敬畏,无人敢靠近他。
面前的女子没有姓,只有名,单字为“星”。
“当初劝说老城主将我们迎进来的时候,你后悔吗?”星问他。
薛亡摇头,这时的他只是在寻找问题的答案,不论死了多少人,折了多少人的性命,那也只是他实验的一部分。
他的眸光算不上冷漠,只是平静温和,没有人会说他冷血,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无法靠近。
“薛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星歪着头看他,对于他们这些本地人来说,薛亡也十分神秘,他分明有翻起惊涛骇浪的能力,却总是要做他人的附庸。
薛亡说:“我想阻止大漠上的动荡,你们之所以选择劫掠,是因为无家可归,若不如此做,便不能让自己的族人活下去。”
星吸了一口烟,她眯着眼点头,懒懒地倚靠在薛亡旁边的石砖上。
“所以呢?”她哑着嗓音问。
“还有什么所以,答案就是我所看到的,我目前的办法对于现状无能为力。”薛亡说。
“沙漠太大,绿洲太小。”星的声音慵懒,“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挤不下那么多人。”
“有什么办法吗?”薛亡柔声问。
“没有办法,这就是人类的规则。”星笑了起来,她定睛,认真观察薛亡,“你不像人,是妖吗?”
“我见过妖,很多妖都弱小,有的也强大。”星笑着说。
“我不是妖。”薛亡摇头。
“你也不是人。”星在薛亡的面前悠悠吐了口烟圈。
“对。”薛亡承认了。
星没再追问他的身份,她只是靠在他身边的城墙上,陪着他一起看到远处大漠上的夕阳落幕。
薛亡并没有觉得这些沙匪特殊,他继续在这群沙匪上尝试着改变人类,他一贯游离于世人之外,但唯独有一人每日都能与他说上话。
其实薛亡本人并不难相处,只要有人与他说话,他都会回应,即便旁人询问他的问题是那么的蠢。
星能陪在他身边,只是因为她太过主动。
那时候的薛亡不理解,他不知道这姑娘接近他,是因为满腔的爱意。
他是讨人喜欢的,只是那疏离的气质容易让人不敢接近。
星是一位很特别的姑娘,她若喜欢,总归是要勇敢地试试。
薛亡对谁都好,就连某一次节日夜晚,星对他的邀约他都答应了,他不知晓男女情爱之事,又活了太多的年岁,只将星当做与何微一样的晚辈。
星在夜晚烟火的闪烁下,对着栏杆敲了敲自己的烟杆,她眯起眼笑的时候,面上多了些隐秘的柔情。
“薛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人喜欢?”星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她问。
“应当没有人会喜欢我。”薛亡想到了用他的剑自刎的夫人,还有留下一封信离开的何微。
他看向天际炸开的漂亮烟火,侧脸似迎着光,显出些不谙世事的璞玉质感。
“我挺喜欢你的。”星说。
“是吗?”薛亡低声笑了,他说,“那……多谢。”
“只是这样而已?”星问。
“嗯?”薛亡有些疑惑,“星星姑娘,还要我说什么?”
星的名字只有单字,直接唤她的名字,难免有些拗口,所以薛亡习惯如此唤她。
这称呼很可爱,却不适合星,在薛亡眼中,万物生灵都是可爱的。
“薛先生喜欢我吗?”星问。
“不。”薛亡很干脆地回答。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背上的铁剑发出淡淡的锋鸣声。
星盯着薛亡背上的铁剑,她眯起了眼,只道:“好。”
“嗯。”薛亡点了点头,他又开始想自己的事情去了。
星站在他身侧,陪了他许久,她觉得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她赌了气,离开了,很久都没有见薛亡。
薛亡自己没察觉,但某一日他消遣练剑的时候,觉得自己亲自打造出的这把长剑似乎有些不受控制了。
它的剑锋总是指着一个方向,薛亡研究了自己这把剑很久,最后找到了答案。
这把铁剑是先神亲自打造,先天便沾了大量的灵气,薛亡带着它来到人间,受了人间烟火气的浸染,竟然也生出了灵智。
铁剑生灵,又因为星陪着薛亡的日子最久,所以这剑灵先喜欢上了星。
那日星问薛亡喜不喜欢她,薛亡很肯定地说不喜欢,但他背上的铁剑发出震颤,它在回应。
薛亡是个好人,就连自己手中这把生了自己灵智的剑,他也顺着它的意思。
他跟着铁剑的引导,来到星面前,此时的星已经接过她父亲的权柄,成为这座绿洲城市的主人,她很忙,又有顺理成章的理由不见薛亡,所以他们很久没见面了。
许久未见,薛亡也未生疏,他对星点了点头,回身将背上铁剑取下。
“给你。”他说。
“给我?”星挑眉,有些诧异。
星低眸,她看到剑柄上隐秘处刻着的“亡”字,这是薛亡自己的标志。
他将他的剑,给了她?
“为何?”星问。
“它喜欢你。”薛亡看着星漂亮的黑眸,大大方方地说了实话。
星低眸,又笑出声来:“薛先生这样,惹人误会。”
“我不知,但它确实喜欢你。”薛亡想到了很久之前自己曾经在尘世镜里看到的一幕。
尘世镜中,贵族赠剑给美人,最后美人却提剑将他杀了。
星没问太多,只是将这把剑收了下来。
薛亡知道,他要的答案在在这里找不到,所以他向星告辞,又孤身一人走向远方。
在离开之前,他有些惆怅,就连他的剑也比他更早适应了这红尘。
为什么他还是不理解,参不透?
薛亡孤身走在浩渺天地间,他还在寻找问题的的答案。
后来,如尘世里的权力更替,没有多高修为的星来到暮年,她所掌握的城池即将被新的一批人夺走。
她这一生,并未没有后代,当初对薛亡的感情仿佛被葬入土地的酒,到暮年时取出品味,依旧浓烈。
星在即将被攻破的城墙上站着,她很老了,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
她将薛亡当初赠给她的剑取出,这把剑锋利如初,剑身如雪洁白,它陪伴星从无数次的绝境里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