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况己不免在心里想,也许是白天里一听见楚王要出去就激动的某家小姐做了楚王的入幕之宾。
但寂静的黑夜中甚至听不到虫鸣声。
他慢吞吞地移动脚步,站在了一棵梅树后头。凭借贪狼星真命的实力,他只引起了几朵梅花颤悠悠地晃。
从窗户中,他瞧见楚王正靠着柱子、坐在地上写着什么。
那个平日里鲜衣怒马,喜欢在城里转圈的楚王只着一件雪白的单衣,席地而坐。
头发披散下来,在白衣上流泻,那张初见时就让张况己感觉到锐利意气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出乎意料地柔和。
道法所施展的点点光亮有时会落在他的眼皮上,眼睛一眨就落进眼里,衬得那双曾经直面张况己杀气的眼睛明亮得盖过星辰。
张况己第二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位执掌了庞大权柄的楚王现今,不到二十。
他比自己小了很多……
他在做什么?
张况己看着他打了个哈欠,眨掉眼角的泪花,有些懒洋洋地抖了抖手里的画卷。
他在画画。
画着画着,自己还会露出满意的笑容,还自言自语什么:“还以为贪狼是谋士……”
等他往外走时,张况己凭着酒意,丝毫不惧他会发现自己。
但他好像没有发现张况己。
楚王在梅园中练起剑来。
这大半夜的,练什么剑?张况己心里嘀咕。
看着看着,张况己不知不觉间打起了瞌睡,他醒过来的时候,肩膀上落了一夜的梅花。
天边泛出鱼肚白,张况己荷着一身的清霜,故作无事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再睡。
他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在梦中回忆了自己的年少时光。
张况己出生在、长大在西陵郡,而张家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扎根,从未远离。
他那为城隍的祖先告诉他,西陵郡虽然以前也叫西陵郡,但有一个更正式的名称。
“琅琊郡,况己,它叫琅琊郡,我们以前也不叫狼牙将军,而叫琅琊将军。”
“琅琊多出贪狼,贪狼是足智多谋、堪称狡诈之辈,甚至有人说,贪狼有鹰视狼顾之相,反骨。由是历代皇帝对我们西陵世家多为打压。”
“到了国师把控朝纲,更是直接废去了琅琊郡这一称呼,琅琊将军改为狼牙将军。”
“改文为武,彻底镇压贪狼,掠夺西陵气运,已经一百年了,但是况己。”
“你贪狼星星命在身,却好武……”
张况己不服气地咬牙:“我不要从文!我的名字都改了不是狂羁了!”
祖先说:“我并不叫你弃武从文,世间大乱,贪狼星又何必拘泥于文或武呢,我是叫你,一定要带着我们西陵人走出西陵。况己,冲出西陵!”
这是西陵子民、西陵百年、西陵世家所望。
偏安一隅、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说得好听,却是寸步不得迈出,束手束脚。
所以张况己找准机会,率领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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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前,他即便被林行韬三言两语说动,却也没想过居于一个少年人之下,所以他……
终究不服气。
楚王不是西陵人……这几天,西陵士兵轻轻叹气。
他怎么懂我们西陵?
再醒过来时,张况己深深叹了口气,随口骂了一句,然后穿好威风凛凛的盔甲,去找林行韬询问何为“杀破狼”。
随即他看到林行韬忙活了许久的到底是什么。是一张长戟的图片。
破天戟。
他听到楚王说“贪狼,性刚威猛、勇于进退、爱憎分明,祸福之主,即张将军你”,楚王没说什么谋士。
他听到自己说:“原来殿下知我的大刀劈洪水的时候坏掉了,还特意给我准备了新的武器。既然殿下如此待我——殿下且看!”
他西陵的军队整齐地列在北门边,黑衣黑甲,百年来被压抑的煞气经由洛水一战穿云破日。
“拜!”张况己喝道。
士兵肃然下拜,动作整齐划一。
张况己望着飘动的旗帜上大大的“楚”字,又望着楚王年轻而满是惊人战意的面庞,最后看着卫信在沉默中闪烁的眼眸,心想:我西陵男儿真的就要为他而战了吗?
临行的那一天,张况己以鲜血祭新兵,以将血祭旗。
他很熟练,因为他在西陵郡排练过许多次。他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率领大军踏平王都,将所有挤兑他们西陵人的王都人挂在他的刀尖。
当他咬着牙交出西陵的令牌时,他其实还在担心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人。当卫信在军营中说“不管楚王是否能问鼎天下,西陵铁骑永远追随将军至死”时,他却信心十足地说:“老子的眼光准得很,死什么死。”
他终究还是选择相信一个会为了上万百姓孤身站在他面前、一人一剑、脸色苍白无所依靠的少年,相信一个为了整座城池、以凡人的身躯挡住滔滔洪水的九皇子,相信一个会让人给不跟随他为敌人而死的武将好好收尸、半夜给随时有反叛可能的武将设计武器的楚王,相信一个不依靠凤命女、依靠自己力挽狂澜、一战成名的——
真龙天子。
后世的有的史书上将张况己塑造成了一个自从初见面就对楚始皇心生折服之意的忠臣形象,只有《史记·楚琅王世家》记载了比较还原的一句。
张况己说:“东陵一役,救命之恩,唯一生一世可报。乃服。”
真正的臣服是在东陵郡的战役中,但不能说是只因为救命之恩。
张况己永远铭记着这一天。
那时凌铭煜的大龙贯穿了他的身躯,他快死了。
意识弥散,他只闻到了周身刺鼻的血味。他恍惚地想,那血味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城墙下他的西陵子民的。
他听到有男人大笑,声音清朗,听到有女人尖叫,声音尖利。
他听到自己的祖先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只喊了一遍,祖先说:“况己啊,我先去了。”
他不肯闭上怒睁的眼睛,他不想死在这里,他想带着家乡的人获得胜利,他的喉头犹有热血……冰凉从指尖一寸寸地袭来,国师仿佛在远处嗤笑他的无能,楚王仿佛在天际愤恨叹息。
沉沉浮浮,他被拉扯着入深渊,他还是在挣扎。不知道破天戟是否还在自己的手中,他想要澎湃出所有的热血抵挡死亡的阴寒,只是与喉头热意相贴的,是可怖的剑锋。
直到一声龙吟荡开所有挤来的迷蒙,无比清晰的剧痛一下子唤醒了他对脸部的掌控,他得到了最后的清明。
他看到林行韬翻到城墙之上,正愕然地盯着他,那脸色变了,像看见一个死人。
而直到林行韬到来,他终于闻到了万物复苏的花香。
哦对……没了我,还有楚王。
他努力在血腥味中分辨着花香,喃喃道:“——血的味道,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