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太开心了……”刘捷说,“不是为了这些新器材开心,是因为……嘴上功夫谁都会说,苏舟,我真的在这个压抑窒息的大环境中漂浮太久了,即使乒坛改革闹的轰轰烈烈,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但是我依然很怕,依然不放心,你能理解吗?”
苏舟能的,这颇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滋味,更何况刘捷是被咬了十年。
自知语言无用,毕竟他没有经历过那段漫长无光的岁月,苏舟探出右臂,一步踏前,他抱住了刘捷,给了刘捷一个拥抱。
拥抱是相互的,刘捷顿了一会,也拍了拍苏舟的肩膀。
他继续说:“我很担心,可能再过个一年……两年,在社会对此的关注度下降之后,一切又会被打回原形,或许在被打回原形的时候我已经退役了,但是……怎么就能又回到过去的样子了呢?那怎么可能发生呢?为什么又不会发生呢?——我一直很不安,即使乒协内部发生了非常大的人员变动,这仍然无法打消我的担忧,直到……虽然很俗气,但是现实就是这样,真金白银往往能让人安心,先不说基地内部的、更加向专业化靠拢的极大变化,苏舟,教练跟你说过吧,这一次,西班牙之旅堪称惨败,国内的舆论风向却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
在回国的飞机上,半睡半醒间,刘捷还在自我安慰的想,不就是又一次的失败和又一轮征讨嘛,不就是又一轮征讨和铺天盖地的嚎颓嚎丧嘛,他还有什么没见过的,哪怕每一句不食人间烟火的指责都会在他的心脏上拉上一刀,不重,不深,甚至连血都只会流一点点,却是真真切切的疼——但是,被刀划的次数多了,他也早都习惯了不是吗?媒体们说的也没毛病啊,竞技体育,弱就是原罪,你输了就是应该被躺平任嘲,哪里该奢望得到什么鼓励呢。
……对,连一句鼓励都是不应给去奢求的,安慰这种东西是直接不存在的,面无表情的接受批评,然后咬着牙继续练习,这就是刘捷在过去十年中的日常。
然后,在下飞机之后,媒体们温柔——温柔这个词也不准确,但是,这种程度的“温柔”,的确让刘捷受宠若惊的仿若置身梦境了。
“后来,坐在回基地的大巴车上,教练告诉我,是乒协那边提早就打点好了……当然,让我们坦诚一些,人情与金钱是必不可少的………怎么说呢,苏舟,不要告诉别人,回国的当晚,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我看着天花板,一个年纪不小的大老爷们了,忽然就开始流泪,哭的难以自己。”
苏舟张了张嘴。
刘捷笑着打断了他:“不用说什么,苏舟,听我说就好了……我很感谢你,你一定要收下我的这句感谢,我是真的非常、非常的感谢你,不用妄自菲薄,这一切是你带来的,至少,是由你开始的,你值得这一句感谢,并且千万不要回我一句‘不用谢’。”
刘捷指着自己的胸膛:“十多天前,刚刚回国的那一晚,我在漆黑无光的室内,躺在床上流着泪,却像是我的胸口深处在流着脓,哭到咳嗽的滋味很难受,但是淤血流出的感觉却……像是常年被困在地下的人们,终于尝到了阳光的滋味,看到了天空的蔚蓝,嗅到了花朵的清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轻松。”
那一晚,刘捷想,哪怕让他在明天就退役,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刘捷的口吻变得轻松了起来,他环视着并没有太多变化的主训练室,又仿佛让他的视线穿过了不透明的水泥墙壁,看到了更多产生变化的地方。
“然后,”刘捷说,“在休息了一晚,再次来到训练基地时,我看到了尚未施工完毕的基地整改,了解到了购买这些设备、重新装修基地内部的金额消费……苏舟,这是个有些夸张的说法,但是这里获得了新生,我仿佛获得了新生……这真是太好了,”刘捷的气息不怎么稳,他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重复道,“这真是太好了。”
是的,这真是太好了。看到刘捷闭上双眼、眼眶发红的模样,苏舟发自内心的想。
主训练室的角落,两个身高相仿的人就这么静静的拥抱着,苏舟抱住刘捷的后背,并没有时不时的拍动安抚,只是那么沉静的抱住对方,没有避嫌虚搂,也没有过分用力,只是切切实实的告诉对方:我就在这里。
一旁,那伙被刘捷挥开的一队球员们,也开始了窃窃私语。
“啧啧啧,说着让我们不要打扰苏舟,这不一个人拉着苏舟聊的那么欢。”
“不止呢,聊着聊着就抱上了,以公谋私呢。”
“我不吃巧克力,等会直接转手,谁要?”
“你们猜他们在说些什么?”
“肯定是刘队在说基地内的变化吧……”这么一说,这个球员也来劲了,他同样也是一直奋斗在国乒队的老球员了,今年二十四,不过,过去的他一直呆在二队,在乒坛改革之后,才被提上了一队,“你们能相信吗,这一个月,我简直像是活在梦里,这个梦太美好了,简直比国乒改革的那个一个月还要甜蜜!”
“是啊……”另一个球员心有戚戚的叹了口气,再望向刘捷那边时,眼中不由就露出了几分感叹唏嘘,“刘队也是真的不容易……我能猜到他和苏舟在说些什么,我们别去打扰他们了,在教练到来之前,让他们好好聊聊吧。”
实际上,苏舟与刘捷并没有再聊什么,当刘捷将翻滚于心的汹涌情绪深深压下后,他便松开了这个过分温柔的厚实怀抱。
他看着苏舟,两人的视线相平,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从一米七六到一米七九,明明只有三厘米的变化,怎么就突然觉得苏舟真的长大了不少呢……明明还是一个连十七岁不到大的大男孩呢。
“丢脸了丢脸了。”刘捷苦笑着摇头。
苏舟跟着微笑,跟着摇头。
刘捷又安静无声了一会,有些回过味来了:“对了,对这些改变,你好像很陌生,之前没有人跟你说过?”
并没有,苏舟解释道:“我刚才说了,舅舅没跟我提到这些……我们聊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一个月后的巡回年终赛,比如国际乒协求着粥粥要去当解说赚外快——所谓背靠窝巢好乘凉,我大天.朝就是这么靠谱这么棒。
鉴于国际乒协那边的特别提醒,现阶段,苏舟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国际乒协的意思是这样的——
我们要保密呀!我们会提前放出今年的年终巡回赛会有出乎意料的小惊喜,但是我们不能提前剧透呀!隔壁好莱坞不是早都把饥饿营销这一套给玩腻了吗?为了庞大的中国市场,我们效仿一下也是极好的嘛!
苏舟对此感觉有些牙疼,这群国际乒协的大老爷们可真是………唉,所谓尊老爱老,他们开心就好叭,反正这碗粥有钱拿就好了嘛。
好在刘捷的性格一向内敛如水的让人轻松自在,刘队并没有追问“聊了些什么事情”,他只是有些诧异。
“你说你今早是直接去宿舍的,我以为谭泽和你聊过这些了?”他看看眼前的这只长高不少的小甜菜,又看看在那头正和其他人聊着的谭某人,然后收回视线,对苏舟解释道,“他昨天还在对我说,一定要看到你瞠目结舌的吃惊模样,然后带着你好好地领略一下我们的新‘家’。”
这……
“你们……吵架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