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舟走回台边，将乒乓球扔给了对面，现在的是第四局的5：6，苏舟领先，仍然是卢卡斯的球权。
苏舟压下正在心中激荡回响的譬如“进攻”、“拉球”、“远台对峙打起来”、“彻底的进攻起来”的吼叫咆哮，努力的让譬如“国乒现状”、“舅舅还发着烧”、“现在只剩下他一抹大红色留在西班牙公开赛中了”的低语给自己洗个脑。
短暂而迅速的做了数个深呼吸之后，苏舟将自己的情绪控制了下来，继续用着那种让所有人——包括球迷观众与专家解说们——都不舒服的打法，将比赛进行了下去。
是的，这种憋屈但是将操作精细到极致的打法，的确将两位选手在技术上的细腻体现的一览无遗，但是其场面也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的难看。
而今天的卢卡斯似乎的确状态不对，无数的英格兰球迷们在场外议论纷纷。
显然，在“发泄”了一球之后，英国人似乎并没有因为一个球的发泄就重振旗鼓，反而继续又发泄了两球。
对于乒乓球这项运动来说，两分的差距是足以致命的，这样的“发泄”无疑是在给苏舟变相送分，而苏舟更是不会让这样的分数从指缝间偷偷溜走。
场中的局面继续沉闷，球迷解说们时不时的因为卢卡斯的主动进攻而屏气凝神，在卢卡斯拉出了一板子漂亮的弧圈球时大加称赞，又在卢卡斯打出了质量极低的一球时抓耳挠腮。
比分就在这种似乎更加怪异的氛围中继续变化。
卢卡斯5：7苏舟。
卢卡斯6：8苏舟。
卢卡斯7：10苏舟。
很快的，第四局的比分就变成了卢卡斯7：11苏舟。
第四局的胜利远比苏舟设想的要容易许多，比起前一局的卢卡斯11：9苏舟的焦灼，同样的打法与局面，第四局的最终比分是卢卡斯7：11苏舟，大比分也从苏舟2：1卢卡斯变成了苏舟3：1卢卡斯。
从分数上看，英国人的处境顿时变的岌岌可危了起来，然而苏舟却似乎也有些闷闷不乐，仿佛赢球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而当这一局彻底结束的瞬间，裁判同时将放在脚边的三脚架拿了起来，向着球桌走去。
………三脚架？？？
苏舟怔了怔，惊讶的睁大了眼，他当然认识这个三脚架，没有哪个乒乓球运动员会不认识，每当某一方的教练叫出了只能申请一次的暂停之后，裁判就会在暂停期间，将这个三脚架暂且放在球台之上，在暂停结束后再将三脚架收回。
可是可是可是……
他们刚刚打完了第四局！第四局刚刚才结束！哪有教练会在这种局与局之间的休息时间叫暂停的啊？？！
苏舟立马看向自家的带队教练，带队教练连忙否认的左右摇头，态度坚决的表示自己绝对没有这么的不靠谱。
……所以是英国队的教练叫的暂停？这算是什么操作？
通常来说，每当一场比赛中的其中一局结束的时候，球员就可以拥有一分钟的休息时间，在这期间，球员可以擦汗、喝水，却不能与教练/指导员进行任何形式上的交流；英国队的教练这么一操作，就变成了他与卢卡斯会先得到一分钟的休息时间，然后是一分钟的可以与教练交流的额外休息时间。
苏舟：“………”
站在裁判桌前，黑发黑眼的中国人用汗巾蒙着头，一边小口喝着水，一边思索着他以前有没有遇上这样的骚气的暂停操作。
虽然从规则上来说这么做完全没毛病，但是哪里有教练会在这种时候申请暂停的啊…？哪怕现在是到了他拿下了三局大比分的、对于卢卡斯来说至关重要的局末点，也…也……也………
……粥粥认真的想了想，打球这么多年了，他真的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教练会在这种时候申请暂停，原因？这简直是一种对于“唯一一次暂停机会”的奢侈浪费！
苏舟不由砸了咂嘴，偷偷的瞄了好几眼站在那边的英国队教练。
苏舟在这边大惊小怪的嘀咕不停，这个世界的本土球迷和解说们却是对此“习以为常”，如果别的教练做出了这种堪称“浪费”的骚操作，他们自然会让这位教练出现在各大乒坛体媒上大出风头，可是做出这种骚操作的是谁？
…那是乔内斯·肯斯坦，在当年他还没退役的时候，就是个直来直去屁话直说正面直怼的“狂人”，如今当了几年的教练，他的脾气貌似是好了点，但是“狂人”始终是“狂人”，总之，如果当事人是这一位英格兰乒乓球国家队的BOSS的话，似乎再不正常的事情，也变得稀疏平常了起来。
而卢卡斯已经预想到他们的教练为什么会叫暂停了。
为什么叫暂停：想痛批他了。
为什么在局与局之间如此浪费的叫暂停：这证明他们的教练已经无法再忍耐哪怕一秒钟，迫不及待的想要痛骂他了。
卢卡斯：“………”
常规的一分钟休息时间到，卢卡斯扯下搭在脖颈上的汗巾，他操纵着自己的嘴角肌肉，露出了礼貌而不失风度的微笑，将自己最最出色的一面展露在大众媒体之中，继而从容镇定的迈开了脚步，沉稳的向着乔内斯·肯斯坦教练的方向走去。
隔着一个起不到任何作用——除了阻挡乒乓球飞出场外——的隔离板，卢卡斯求生欲极强的先开了口，他经验丰富的将自己的声音控制的恰到好处，确保乔内斯教练可以听的一清二楚，又确保现场的收声器极难收录到他在说些什么。
“BOSS，我深刻理解并体会到了你痛骂我的‘不会打逆风球、越来越安于现状、斗志不足’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从这几局的憋屈中找到了斗志，不过我认为对待‘打逆风球’的实践训练可以从下一场巡回赛开始，鉴于这一场的开头两局过于……”卢卡斯清了清嗓子，装作自己是一副“在和教练从容不迫的友好交流”的样子。
“——总之你是想直接放弃了是。”明白卢卡斯·约恩到底是个多么喜欢让外界以为他很“英国男人”的人，哪怕乔内斯·肯斯坦已经恨不得脱下他臭烘烘的鞋子，然后恶狠狠的塞进这小子的嘴巴里………英国队的教练最终还是非常贴心的压低了嗓音。
察觉出乔内斯教练压抑的蓬勃怒意，卢卡斯的指尖抖了抖，又抖了抖，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状似理智客观的分析道：“……是的，这一场比赛的败北并无法改变什么，世界排名并不是只根据一场巡回赛的胜负关系来排的，BOSS，这一场比赛的输赢并不是那么的重要，更不会对世界人眼中的英国乒坛造成任何影响，更何况，虽然中国人在之前那么直白的询问了………我也否认了我带着伤病的这种情况，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我确实不太对劲，所以……”
——没有所以了，贴心压低音量的狂人教练忍无可忍的炸了。
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他真的、绝对、一定会脱下自己臭鞋，然后塞进卢卡斯·约恩这个蠢货的嘴巴里！让坚硬硌人的臭鞋尖抵在他的喉咙里！
“打的不错啊卢卡大宝贝。”乔内斯教练打断他，和蔼的笑着，Baby Luca的称谓貌似很亲切。
然而，下一秒，乔内斯·肯斯坦的脸色便彻底阴沉，怒意仿佛化成了来自地狱的熊熊烈火，那是万能的上帝也不愿去直面的恐怖存在。
卢卡斯的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下一瞬，似乎能将天花板都活活掀翻的怒吼咆哮，响彻在了整个赛场。
顿时，在现场的球员、球迷、摄像，不在现场的路人、球迷、解说………在接下来的几十秒里，直接或间接的，所有人都瑟瑟发抖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堪比机关枪扫射的骂人大法。
……作为最最直接的当事人，卢卡斯还被结结实实的喷了一脸唾沫。
但是被痛喷了一脸唾沫的卢卡斯还是不得不在心中对乔内斯教练说声谢谢，因为这个被无数媒体diss过、为人做事自有一套铁打原则的男人，终究还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国家队教练，无论是在技术上的，还是在心灵上的。
除了当事人——或许还要加上不在此处的哈维·约恩，所有人看到的只是乔内斯·肯斯坦忽然暴起，毫无征兆又莫名其妙的把卢卡斯·约恩痛骂了一顿。
英国队的教练犯病了？？？——这就是外人所能得到的全部信息了，他们完全无法从那些恨铁不成钢般的痛骂语句中，找出乔内斯教练会忽然痛骂卢卡斯的原因。
他们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还感到有些滑稽和愤怒，“狂人”这是又在干什么？？？先不说你这个胡乱浪费掉的暂停，既然暂停了，球员的状态不好，局面堪忧，你不好好的去支招指导、鼓励球员，反而劈头盖脸的就把对方一顿骂？？
然而却有另一帮人变得极为兴奋！
“不能消音！！对对对就这样！！就这样给我播出去！！我们是网络直播，没有关系，就这样播！”
“妈的肯斯坦！……插广告！最短的广告！然后延迟十秒直播，把脏话都给我消音！！………不带脏话的讽刺不用删！动作利索点！快！”
在直播人员变的或兴奋或手忙脚乱的同时，欧洲的体媒记者们更是已经开始了一场狂欢！
他们只怕没爆点，没新闻，从来不怕那个爆点和新闻究竟是什么。
他们精神嚯嚯的转动笔杆、敲动键盘，在脑中勾勒出无数个例如《狂人之气不减，乔内斯·肯斯坦再暴本性？》、《乔内斯·肯斯坦，他真的适合做国家队的教练吗？》、《糟糕的临场指挥！英格兰队主教练只会辱骂球员！》的新闻标题………上帝啊，无论退役前还是退役后，他们都由衷的爱死肯斯坦大宝贝了！
而乔内斯·肯斯坦这样的行为，同样也为自己招来了裁判不赞同的警告目光。
一旁的英格兰助理教练也是焦心的不行，见劝不动唾沫横飞的自家BOSS，只能苦着脸朝着目光越发严厉的裁判快步走去，他绞尽脑汁的为他们的狂人教练找着各种借口，有一个经常受到乒协的警告处分与罚款安德烈·彭德拉就够了，教练也总是被警告……
……他们三喵为什么还没完。
乔内斯将时间卡的很好，骤雨雷霆般的洗礼在二十余秒后终于结束。
正如雷霆降临的毫无征兆，乔内斯·肯斯坦的终止也毫无征兆，他的上一句话甚至只说了一半，这一秒就黑着脸捏了捏自己的喉咙，拿起一封开了瓶的水抿了几口。
“行了，我骂爽了。”放下水瓶，这个年仅三十五岁的年轻教练道，“你在比赛中需要发泄，我在场下也需要发泄，卢卡大宝贝，现在我们公平了。”嗓子开始泛起犹如撕裂般的火辣感，乔内斯教练觉得面前的这张老老实实低下去的脸蛋简直恼人急了，于是他从背后抽出一条未用的毛巾，一把扔到了卢卡斯的脸上。
“比赛结束之后，卢卡大宝贝，我们再好好谈谈，我们需要再一次的好好谈谈。”乔内斯教练又恢复了那种仿佛与平辈聊天的亲切语气，然后实力演示了什么叫一秒变脸，“现在。”他瞬间沉下脸，“转过身，滚回去，然后去参加这一场毫、不、重、要、也无、影、响、力的比赛。”
卢卡斯擦着满脸的口水，低声的“嗯”了一声，不太敢还口。
乔内斯教练看着他低头擦脸的动作，看着看着，忽然从嘴边溢出了一声冷笑：“你也是，安德烈也是，包括你那个混账弟弟，英格兰的新一代真是没救了，我就不应该收着脾气和你们好好谈话，反正都是一群脑子进水听不进话的蠢蛋。”
卢卡斯擦着口水，想，如果这还叫收着脾气和他们好好谈话，那没收脾气是什么样？
……然后他立马见证了乔内斯教练的不收脾气是怎么样的。
“卢卡大宝贝，听着，我忽然之间有了一个新想法。”这个新想法让乔内斯教练露出了些许………让卢卡斯感觉不怎么美妙的笑容。
乔内斯教练再一次体贴的降低了他的音量，他与媒体打交道的时间可比这些小辈们久多了，恰到好处的音量控制，让无数好奇不已的媒体愣是抓耳挠腮，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听着，卢卡斯，我知道你到底在乎些什么，我一直都知道。你说这一场比赛对你的世界排名没有什么影响，也不会让外界对英国乒坛形成什么别的印象——很好，卢卡大宝贝，我告诉你，你被无限期的禁赛了………嗯，在西班牙公开赛结束之后。”
卢卡斯捏住毛巾的手僵住了。
乔内斯教练宣布着：“我有权决定谁才能参加比赛，无论是世界巡回赛，还是国内的乒超联赛。”
卢卡斯极力的压低自己几乎要撕破喉咙的尖锐嗓音：“BOSS！你不能这么——”
“Why not？”乔内斯教练用着一种更为无赖的口吻道，“You know，baby Luca， I do this.”他甚至微微笑了起来，“谁让我是你们的BOSS教练呢？当然，或许我会因为这样的行为被炒掉，但是在他们把我踢出去之前，卢卡大宝贝，你归我管。”
Before they kicked me out，you got me，and I got you.
卢卡斯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看着这一位他一向不怎么喜欢的教练，他目前的BOSS，极为罕有的在媒体的镜头下失去了自己的仪态。
“你不能…”卢卡斯近乎是下意识的开始咬牙切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赖皮的人……还他妈的是他们的国家队教练！
“不，我说了，我能，我当然能。”乔内斯教练终于觉得心中舒坦了点，“还不是被你们这帮见鬼的小兔崽子给逼的，那帮外国媒体总算是有一句话没说错，英格兰国家队就是这世上最为大牌的乒乓球国家队，你们这帮球员大牌？——Damn it！老子当年大牌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被球砸呢，现在，转身，卢卡大宝贝，回到你的赛场，给我滚回去比赛！”
另一头，当英格兰国家队这边堪称腥风血雨的时候，大占优势的中国队这边堪称日丽风和。
中国队的代理教练一向无法给予苏舟什么指导，而刘捷看到谭泽和苏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景象，笑着并没有去打扰他们。
因为优势巨大，谭泽这会也只是想胡乱和苏舟瞎聊几句，顺便还能八卦一下隔壁的三喵，但是还没八卦上两句，谭小队长就发觉不对了。
“…嘿，苏舟，你怎么了？”谭泽拽了拽被苏舟蒙到头上的汗巾，清晰的看到了汗巾之下那张并没有什么诸如愉快、喜悦、放松的积极情绪的脸。
谭泽：“………”
小队长忍不住的去看了几眼裁判身前的记分牌，确定一下的确是他们这边的局面大好，已经拿下了三局。
“……到底怎么了？”谭泽收起了脸上的轻松笑意，开始上下打量起苏舟，“不会是崴着脚，或者是身上的什么地方抽筋了？”
“滚滚滚，我又不是那种容易受伤的玻璃人体质，我好得很。”把谭泽凑到面前的脸嫌弃的推到一边，苏舟迟疑沉默了一会，皱着脸，分外犹豫的说：“……就是，谭泽，你说，下一局，我要不要换一种打法？”
“换一种打法，为什么？”谭泽不假思索的回道，“局面不是很顺利吗？——虽然有着英国人在前两局不拉弧圈、第四局有些情绪不对的原因——说实在的，那个英国佬真的是身上有伤？他的状态真是太诡异了——但是看看英国那边的‘又一次’内讧。”吃瓜路人将“又一次”这三个音说的尤其重，“被教练骂成那样，估计在第五局的时候，卢卡斯·约恩的情绪也不会多好，你又没正式和他的弧圈球交过手，万一你换了打法，让对方找到了节奏，一个不小心让英国人打顺了怎么办？”
谭泽煞有其事的拍了拍苏舟的肩膀：“不要阴沟里翻船啊苏舟同学，你可是我们当中的红色独苗了。”
苏舟没有出声的听着谭泽的分析，脑中的每一根理智都在叫嚣着这段分析的绝对正确………毕竟他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的右手又在不听话的骚动发痒，因为他真的打的很不舒服啊………更何况，正如谭泽所说，苏舟确实从未正式的与卢卡斯·约恩的弧圈球交过手，正因如此……
心中的小恶魔在苏舟的耳边反复叫唤：你已经赢了三局了！现在的局面是3：1而不是2：1了！胜利的天平已经无限的倾向于你了！而对面的那个英国人呢？——他才赢了一局而已！你就放开手打一轮，即使你输了下一局，也不过让大比分变成3：2，然后你在一局之后再改回那种让双方都不舒服的憋屈打法不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