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监不让带手机,苏舟扫了一眼挂在墙头的钟表。
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还有二十五分钟。
苏舟迅速的在心中规划了一下,将巴黎站的重点依次拆分,他知道武海峰最想听的是什么,也知道刘捷或者舅舅肯定跟武海峰报备过乒坛的新生代发展,所以………
苏舟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哭哭啼啼与嘘寒问暖上,而是说着让这个老人甘愿入狱的那些事情。
“武叔叔,我跟你说啊,对上西班牙的队长迭戈·托雷斯的时候,他的球与人……”
“我新交了一个朋友,是我在1/4决赛的对手,米格尔·德席尔瓦,巴西人,我觉得他的潜力很可怕,虽然我赢了吧,但是在最后几局的时候……”
“……啊,你肯定看了我跟安吉洛的那场半决赛吧!里面的两个神仙球是不是很棒?诶!我打的!………不过也就是两个神仙球了,剩下的…………说实在的,这一场比赛才是让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一场,武叔叔,你听我给你做现场总结哈……”
“还有,不说某些超烦人的媒体,球迷们真的超好啊!他们真的是打从心底的热爱着乒乓球与打着乒乓球的我们,然后……”
全程,武海峰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听着。
他时而闭眼,时而以手点桌,时而下意识的用脚打起了节拍,又不时吐出几声“嗯”、“我知道了”。
卡着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苏舟基本将巴黎站的重点事情说了个遍,准备收声。
还需要留一些对话的时间。
在苏舟收声的五秒之后,武海峰睁开了眼。
他看着苏舟的眼神有些奇特:“以前不知道你这么能说……”
像是面对长辈时,有点害了羞,苏舟挠头“嘿”了一声。
武海峰注视着这个太过年幼的孩子:“……苏舟,我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苏舟一愣:“………”对不起?
……愣完了,就懵了。
对不起?哪里来的对不起?
谁跟苏舟说对不起!武海峰也不能!
在苏舟着急反驳之前,武海峰又道:“不过,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似乎没必要了。”
在苏舟输给了安吉洛,当场落泪失态的时候,当晚,武海峰也是夜不能寐。
苏舟的反应那么大,估计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得到的,武海峰也不例外,然而,他首先将责任归到了自己的身上。
——是不是他给苏舟的压力太大了?
——那样的交接,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大男孩来说,是不是太沉重了?
这样的自责萦绕在武海峰的内心,直到今日,面对面,第二次见到了苏舟,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多虑。
苏舟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这很好。
还有十分钟,苏舟抵膝坐在武海峰的对面,想着武教练是不是也要对他说点什么。
然而武海峰却是说:“还有十分钟,苏舟,再说点什么吧。”
苏舟有点把握不好:“武叔叔,你想听什么?哪方面的?”
武海峰闭了会眼,气音有些重:“再说说国乒队内吧,你现在是已经入队了吧,住在球员宿舍里了吗?”
“是的。”苏舟了然,于是,又以他自己的视角,与武海峰说起了国乒队内欣欣向荣的那副景象。
尽管刘捷与舅舅可能已经与武海峰说过许多次了,但是——
苏舟觉得,他,这个间接成为了乒坛改革的导火索的“罪魁祸首”,必须让这个身穿蓝色囚服的人知道,武海峰这个人的付出,让中国乒坛…………不,是让“中国”得到了什么。
那是斩断糟粕的重生。
尽管现阶段的国乒队依旧稚嫩,可是这个稚嫩的国乒队,再也没了那些将无数球员们生生勒死的腐臭深根。
在苏舟的讲述中,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还剩下五分钟。
苏舟停下了话头,试探着问:“武叔叔,我讲了什么多,你不想也对我讲点什么…?”
讲点什么?
武海峰摇了下头,又顿住,道:“…你想了解一下监狱生活吗?”
除了这个,他实在是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监狱内与监狱外,哪怕有着电视这个媒介,终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好在他的刑期只有两年半,如果是十二年半、二十年半………当他再度出狱,说不定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了,正如《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服刑多年、终于出狱,在外面的世界游荡许久后,却选择上吊自杀的老人一样。
监狱生活?“如果你想讲的话…?”苏舟迟疑着、
“像是军训。”武海峰如此形容着,他的描述很简洁,因为监狱内部的生活的确很枯燥,死板而规律,“没有那么的残酷和难熬,帝都监狱的看管力度很严,监狱内部也没有形成什么地头蛇或者小帮派。”
“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洗漱,整理内务,我们必须将被子叠成豆腐块,除了日用品和衣服,房内没有其他的杂物。”
“六点五十,时长为四十分钟的早餐时间。”
“七点半,出工,也就是所谓的生产劳动。”
“工作三个小时,十一点半是午餐的时间。”
“没有午休,十二点半,继续出工。”
“下午的工作时间比较长,有五个小时,到了下午的五点半才会收工,然后是晚餐时间。”
“六点半之后是自由的——如果你的工作没有做完,你需要继续去完成你的任务——除此之外,下棋、看书、聊天、电视……这是我们休息的时间。”
“晚间十点半,熄灯,睡觉。”
“第二天,继续重复,一周七天,循环以往,没有周末,没有双休。”
“很规律。”武海峰总结道,“标准的八小时工作制,不会比那个时候更累了。”
苏舟动了下唇,阖下了眸。
时间还剩下三分钟。
武海峰忽然厉声斥道:“苏舟,抬头!”
苏舟反射性的听从了命令。
面前,身穿深蓝色囚服的老人面无表情,眼色凌厉,不像是个犯人,像是又成了站在场边的教练。
但是这股严苛感只是一瞬。
他随即又成了那个退下来的疲惫老人。
日薄西山,垂垂老矣。
“苏舟,你没有必要低头………需要低头的是我。”
他撑住头,摊开的手掌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以前啊………好多好多年前了,我爷爷总是神神叨叨的念叨这句话。”
“这人呐……”武海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缓缓的说,“犯了什么事,只要害了他人,早晚,都是要报回来的。”
“瞧瞧。”维持着闭眼靠椅的动作,他他的口吻不再平淡,“只论结果,我让那么多小将半途折戟,现在,就是我应得的报应。”
时间还剩下两分钟。
却没有任何人开口,又变成了最初的死寂与沉默。
屋外,正有狱警朝这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