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寂静了片刻,流淌着的是闭起的门外奏起的音乐声。
雷蒙又开口了,这一次,他对苏舟提出了一个问题。
“苏舟,你觉得陈是一个因为‘只’获得了铜牌,而感觉不太愉快的人吗?”
“不是。”苏舟的回答很快,毫不犹豫,口吻笃定,“舅舅会很开心,开心中也有着懊恼,懊恼中还存在着对于下一次赛事的期待,但是绝对不会有着什么不愉快、不高兴、不服气的心思。”
“是的。”雷蒙笑了笑,再次扣起食指,规律清浅的敲击着木质的桌面,“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我认识了陈八年,依照我对他的理解,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当我在球员通道中等到他的时候,他的表情却不是那么说的。”
“——他很失落。”
“他的步伐很慢,右手拿着挂在胸前的铜牌,他低着头,注视着那一块代表了第三名的奖牌,有些说不出的失落与怅然。”
“这样绝对与‘积极’无缘的情绪外露,让我也失去了笑容。”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是他向前迈进的步伐似乎也成了下意识的机械性动作………他的头一直低着,他的手一直捏着那一块铜牌,他看不到前方,直到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也毫无所觉,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我不得不在这时开口了:‘陈,你还好吗?’”
“他恍若梦醒,猛的转头看向我,嘴唇张了好几次,又露出了在我印象里的笑容:‘雷蒙,我很好,怎么了?’”
“我问他:‘你看起来好像在发呆。’”
“他说:‘是在发呆………不说这个,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我确信他是真的不对劲了,我皱着眉问他:‘陈,你真的有点不太对劲,我一向是会在球员通道内等你的。’”
“他放下了一直捏着的那枚铜牌,用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把脸,他没有多说什么——他并不想多说,我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即使心中好奇、也有些担忧,我还是没有紧逼追问。”
“于是又成了我们以往的步调,我们随口闲聊着,聊了一下这一届奥运会中我们各自输球的原因、聊了一下德国人宣布退役的事情………同样的,先到达的是法国队的休息室,我们会在门前分别。”
“我注意到了,陈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于是我没有急着转身推开门,而是耐心的站在原地等着他。”
“…对了。”雷蒙又说了另一个小插曲,“这个时候,你的舅舅已经长的很高了,非常的接近一米八,当然,我还是比他高,那个时候的我只比现在矮一点,大概有一米八三。”
然后,他又回到了正题。
“我的等待并不是毫无作用的,但是也不是非常有用的。”
“我认为陈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许需要一个能让他倾诉的朋友,但是他只是伸出了手。”
雷蒙伸出了手,缓缓的,将他的右手攥成了一个坚硬有力的拳头。
“对,就是这样一个攥拳的姿势。”雷蒙的声音轻了一些。
“他对我说,带着笑:‘雷蒙,好好打球啊,下一届的奥运会是在四年之后了,这一次是在十六进八的比赛里被淘汰,下一次,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至少要打到八进四的那一场比赛,或者干脆给自己定一个大目标,球拍指决赛怎么样?’”
“我和他碰了拳。”
“我笑着说了‘好’。”
“他给了我一个满是汗味的拥抱,那一年的我只有二十三岁,抱住之后,他又对我说:‘下一届的奥运会不行,还有下下届、下下下届、下下下下届,毕竟是四年一届的体育盛事,每一届都要有所进步啊。’”
“我对他说:‘好是好………陈,你今天有点奇怪。’”
“他松开了我,又用毛巾盖住脸擦了把汗:‘大概是绷了太久有点累了吧………你也知道的,对于这一届的奥运会,我可是打算拿一块金牌回家的啊。’”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似乎找到了你的舅舅有点奇怪的原因,一般而言,陈不会在赛前、在语言上给自己定一个明确的目标,然而在这一届的奥运会之前,他的确是对我………信心满满?不太准确,大概是非常………非常认真的对我说,他会拿到这一届奥运会的金牌。”
“因此,我想,大概是陈真的觉得自己有实力拿到金牌了,他极为少见的在赛前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所以才会不免的有些失落吧。”
“之后,就到了千篇一律的分别时刻。”
“陈对我挥手道别,沿着空旷寂静的球员通道继续向前走去………走去。”
雷蒙捏紧了杯把,第一次的,在苏舟的面前,他的笑容不再温润,而是带了几分真切的自嘲。
“苏舟,那是最后一次,我见到你的舅舅。”
“之后………那一届奥运会的乒乓球赛事结束的两天后还是三天后………清凡·陈宣布退役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欧洲。”
苏舟终于忍不住了:“可是………先生,你们之间难道没有联系方式吗?你们没有再度在私下里联系过吗?”
那股自嘲的情绪更浓了:“……有,也没有。”雷蒙低声说,“……不,其实,应该说,原因在我。”
雷蒙撑住了额头,疲惫的闭上了眼。
“得到这个消息………我憧憬的对象、我相识八年的友人,他要退役的消息,我竟然是从媒体中知道的,不得不说,对于年仅二十三岁的我来说,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打击。”
“二十三岁………那是一个怎样的年纪呢?大概是比十五岁的时候更加的血气方刚吧。”
“我疯狂的、执着的、多次的、一遍又一遍的给陈打电话。”
“或许是陈正好有事吧,那一段时间,我记不清我打了多少个电话、发了多少条信息了,他一直没有接,也没有回。”
“然后我带上了球拍,情绪焦躁,设置好了发球机,毫无技术含量,只是让发球机疯狂的给我送高球,然后我一次又一次的跳起来扣球。”
“满身大汗、精疲力尽后,我关闭了发球机,准备消消汗,然后回家。”
“擦着汗的时候,我拿起了手机………没有短信,但是上面有许多的未接电话,是你的舅舅打过来的。”
“然后……”难以启齿一般的,雷蒙用力的按压着他的额头,声色沙哑,“……我没有回他,我想我在那一刻的表情大概是……面无表情的,可能还有点可怕,那个时候,我们使用的还是翻盖的手机,我扣上手机,冲澡换了身衣服,就回家了。”
“之后,陈退役的消息喧嚣了一段时日,也渐渐的被其他的消息所替代了。”
“那一段时间,我疯狂的练球………可能也是我在成年后进步最快的一段时间。”
“选择性的………我选择性的不去关注和他有关的事情。”
“大概有多久………我记不太清了,不,苏舟,别来问我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然后……一年、两年、还是三年………我得到了某一站巡回赛的冠军,我拿出了手机,翻出了沉在最下面的那个名字,我没有动作。”
“然后我得到了某一年世乒赛的冠军,我拿出了手机,翻出了沉在最下面的那个名字,我还是没有动作。”
“再然后………在我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就是在陈退役之后的下一届奥运会,我得到了那一届奥运会的冠军,拿下了那一届奥运会的金牌………那个时候,奥古斯特只有十三、四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