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从来都是喜欢打擂台战的,哪怕极为稀少,势必也会有反对的声音。”
“然而,更多的,他们会欢呼、会狂喜,哪怕根本不曾关注乒乓球这项运动,他们多半也会对我说一声‘加油’、‘恭喜’,或者‘再接再厉。’”
“但是在二十年前,你们中国却不是这样………应该说是恰好相反,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局面,本身应该值得道贺的喜事,却并没有那么多的媒体对此关注、加以宣传,而那些报道了陈的消息的媒体,其口吻却并不是非常的欣喜………占据的版面不多,报道的内容并非是自己所写,而是翻译了我们欧洲的报道,并且,进行翻译的那些内容,往往是来自中性偏向打压的欧洲媒体。”
“很奇怪………很奇怪,很奇怪。”雷蒙连说了三遍,闭眼沉声道,“这太奇怪了,那个时候的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是那个中国人,面对欧洲的恶意、本国的‘忽视’、队友的不合拍………毫不夸张的说,这几乎是一种孤军奋战的状况了,我会怎么办?”
“要知道,陈初入乒坛的年纪和你一样,只有十六岁。”
“其实,我并不需要去想这些………可能是因为我的教练对这个中国人赞赏有加的缘故,我总是不自觉的去思考这些。”
“我的教练时常对我说——雷蒙,看,就是这个中国人,他只比你年长四岁,你不需要学习他的技术,我们拥有更深的底蕴与更出色的球员,但是你还是需要向他学习,如果你能达到他的‘境界’,原谅我对一个孩子用上这个词语,雷蒙,你一定会变成一个极为出色的人,无论是在哪一方面,无论你是否会选择踏上职业乒乓的这条道路。”
“然后……”雷蒙摩擦着杯壁,缓声道,“在我十五岁,陈十九岁的时候,我选择踏上了职业乒乓的这条道路,在这之前,虽然我已经接受了将近十年的专业级乒乓球的训练,但是还有着‘回转’的余地,我可以选择继续打球、或者是打职业联赛。”
“我不是天才。”雷蒙坦然的笑出声,眼角滋生出细细的纹路,仿佛看到了过去的那个不成熟的自己,“说实话,在我们的那个时代,我的实力并不算出色,完全排不上号,如果你对我稍有了解,苏舟,很多次的,你可能看到过类似的评价——雷蒙·博耶尔,这是一位大器晚成的球员——换句话说,在‘早成’的那个阶段,我并不是非常的突出与出色。”
“职业的氛围,与幼时的我所想像的截然不同。”
“在各种分年龄段的竞争之中,我可以排到上游,但是职业联赛是什么样子的?乒联巡回赛是什么样子的?分组抽签的人们,可不会区在乎你是否是一个新人、是否只有十五岁,当你的一只脚,踏上了属于‘职业’的道路时,苏舟,你,我,所有人,哪怕在自己的心里,‘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实际上,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雷蒙推开了手前的咖啡,五指插入了他额前的发。
他抹了些许的发胶将头发定型,现在却动作随性的将后梳的发揉乱了。
他的动作并不粗鲁,非常的随意以及缓慢,随着他的动作,几缕散开的发丝落在了额前,让他顿时显得年轻了几岁。
“事实上,的确还是个孩子的我哭了。”雷蒙放下手,扫着额前垂下的发,“苏舟,前天的时候,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哭了,在输给了安吉洛之后,那是巴黎站的半决赛;但是初入乒坛的我可没有你这么厉害,踌躇满志的十五岁小将,以三战三输的战绩,在小组赛的时候,就被无情的淘汰了。”
“输了一场,就无法从小组赛中脱颖而出了,一开始,我安慰自己,这是第一次参加巡回赛,我只是来体验赛场氛围的。”
“但是这样的自我安慰可不管用,在最后的一场比赛、第三场比赛也输了之后,我当场就红了眼眶,觉得特别难受。”
“十五岁的大男孩,可是很爱面子的。”
说到这里,古董先生不禁调侃道:“苏舟,其实我也是很佩服你的,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落泪哭泣,毫不在意外界的眼光,实事求是的说,十五岁的我完全比不上十六岁的你,无论是在哪一方面。”
苏舟轻咳一声,没反驳。
于是雷蒙继续道。
“我忍住了落泪的冲动,告别了教练,跑到了卫生间中,锁起门来,扣下了马桶盖,我坐了上去,盯着大理石面的地板开始发呆。”
“很幼稚吧。”雷蒙这么评价自己,“意气用事、感情为主,总是无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开始发脾气——人们都是这么成长过来的,别看我现在这样,我曾经也是年轻过的。”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本来只是在发呆而已。”
“我也有些说不清原因………不,并不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即使过去了二十多年,那一刻的场景、情绪,我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我很明白自己是一个新人,我也很明白这只不过是我的第一场比赛,我很明白‘输球’才是正常的、甚至对于现阶段的我而言是‘正确’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的哭了起来。”
“就如同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我同样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从单纯的死瞪着眼流泪,变成了哭出声的呜咽个不停。”
“‘或许外面还有人吧’、‘或许正好有人推门而入吧’、‘这样未免也太丢人了’、‘在公共场合这样做你可是在给别人添麻烦啊’——”
“理智是无比明晰的,但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然后——”
这一个停顿有点久,苏舟预感到了什么,迫不及待的接口道:“我舅舅来了吗?他是听到有人在隔间里哭于是敲门了吗?担心可能是有人遇到困难了?”
“不不不。”雷蒙否认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情,雷蒙笑了好一会,才继续道,“男孩,作为有幸比你年长二十岁的人——我不知道在中国这是否失礼,身为一个法国人,我得告诉你,遇到这种情况,贸然去敲门其实才是最不礼貌的,很幸运的是,陈的做法并不是敲响了那扇哇哇大哭的门,而是从门的底部、那一条大概有三十厘米的门缝里,递进来了一点小东西。”
“小东西…?”苏舟想了想,猜测不到。
好在雷蒙并不是一个喜欢卖关子的人。
“准确的说,是三件小东西。”
“由下自上的说吧。”
“最最下面的,是从隔间中撕下的一大片卫生纸,对折叠了好几下,厚厚的一层,垫在最下面的地面上,大概是觉得地面有点脏。”
“中间的,是一包湿巾——是的,你没听错,就是一包湿巾,实际上,那包湿巾已经开封过了,还剩下大概三分之二。”
“最上面的,是贴在湿巾上的一张便签,虽然这张‘便签’,同样是用撕下的卫生纸做成的。”
“便签上面的文字是英文,说实在的,陈的字有点丑——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一位好心人是你的舅舅。”
“上面写着一句话。”
“‘厕所的纸太粗糙了,等会请用湿巾来擦拭、敷一下眼睛吧,请不要用洗手池的凉水冲,那样会让你的眼睛更加难受’。”
“我…!”苏舟张开口,吐出了一个“我”字,或者说是“卧”字后,就完全说不出下文了。
应该说,是震惊到暂时失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