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苏杭抬抬眼皮，道。
苏舟努力为自己争取着缓刑：“………等会油干了不好洗。”
苏杭神色淡淡的看着他：“饭是你做的，碗筷等会我来洗。”
苏舟：“………”好嘛，粥粥坐姿乖巧的又坐回去了。
破罐子破摔似的，也不怕了，苏舟扬起头道：“老爸你想问什么？说呗，凡是小人知晓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胸腔震动着，苏爸爸笑了一声，苏舟的五官随了他，眼睛和性子都与那不着调的妈一模一样。
笑完，苏杭的唇角便平直的宛若硬质的线条，眼神也一并沉了下去，仿佛长官在审问犯人，出口的嗓音有技巧性的上下起伏，变的格外的富有韵律与压迫感。
他将椅子向后撤了一点，右手的食指敲着桌面，声音清脆，一响一响，他起初并没有开口，沉默了一会，让人的心中格外忐忑。
苏舟：“………”不，他早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不吃这一套了，老爸这幅样子，也就是吓吓他手下的那堆新——
“粥粥。”
“——是！”苏舟下意识的胸膛一挺，洪亮回答。
……好吧，上辈子要退役的他，都还是怕自家老爸的铁面无私死人脸，更别说现在的自己了。
“你确定是有人恶意推的你，而不是你自己没站稳？”
“是！”
“证据？报道我看了，只是因为他那时恰好站在你的身后？”苏杭冷静的问。
“并不是……”这般回忆着，苏舟感到了自己的眼眶又在隐隐发酸，“事情不是一概而就的。”苏舟解释道，“真的要说的话，可能有点长，要从意大利公开赛的时候开始讲，虽然那一站我没有出赛，但是已经提前定下了伦敦站的参赛名额，好像是决赛的前一天的晚上吧，舅舅跟我通了电话，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真的要说的话，需要从这个时候开始讲。”
苏杭沉默了一会，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苏舟拿不定自家老子是个什么态度。
忽然，苏杭又道，那双窄而偏长的眼，定定的凝视着苏舟。
“粥粥，为什么不告诉我和你妈妈？”
苏舟即刻接口道：“因为没必要……”
“…没必要？”苏杭的声音轻了一些。
苏舟也跟着小声了一点：“这是我跟舅舅的事情，是乒乓球的事情，跟军队里没关系，也跟老妈没关系……我们自己也能处理好…………”见苏杭沉了脸，苏舟低下头，补了一句，“……大概。”
苏杭拉开了椅子，脚步声平稳沉重，走到了苏舟面前。
男人左膝支地，半蹲下身，他抬着头，脖颈喉结拉出外凸的弧线。
“苏舟。”对外冷硬的男人少见的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你这样会让我跟你妈妈觉得，我们作为父母很失败………事实上，的确很失败。”
“不…”苏舟从来没有这么觉得，虽然和父母聚少离多，但苏舟却从来没有觉得，他们的家庭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情。
苏杭打断他：“听我说，苏舟，我很感谢清凡，没有他这个舅舅，我不知道你现在会成长为什么样子，他把你教的很好………我和你妈从小没有给你太过优沃的成长环境，是不希望你从小就生活在我们这些人的光环之下……”
“我知道，爸爸，这些我都知道的，你不用这样——”苏杭平日的话不多，更别说这种谈心一般的交谈了，这反而让苏舟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了起来，这样的老爸真的让他有点吃不消。
苏杭抬起手，摸了摸苏舟的眼皮。
苏舟向前倾了倾身体，让苏杭的动作更方便了一些。
然后，苏舟突然察觉到，落在他眼皮上的那根手指，有点不稳………好像有点发颤。
苏舟的胸口突然有点闷。
苏杭收回了自己的手：“苏舟，你还是个孩子，就算你不是孩子，也永远是我跟你妈最爱的那个人，我们一家人平时聚的少，不代表我和你妈不关注你。”
苏杭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手指滑动了几下，长方形的屏幕亮着，苏杭将其递给了苏舟。
苏舟接过，上面的是………
随着手指的不断下滑，苏舟的唇越抿越紧。
半响，苏舟把手机还给了苏杭。
“什么感想？”苏杭拍拍膝盖，站起身来问。
苏舟的表情有些奇怪：“原来你和妈妈平常就在交流这些……”
手机上，是苏杭与陈清荷的聊天记录，时间可以追溯到大半年前，从亚洲业余大赛的时候开始，两位家长与苏舟见不到面，就不断的在私下交流着与苏舟有关的消息。
大体的风格是这样的。
妈妈：粥粥打的真好啊！
爸爸：嗯。
妈妈：我儿子怎么能这么厉害啊！
爸爸：嗯。
妈妈：儿子的冠军照是我手机屏保了！你也设个？
爸爸：好。
妈妈：姓苏的，我打这么多字你就只吭一字的？
爸爸：没有，我正在心里夸我儿子。
苏舟的脸皮有点发烫，思绪不禁越飘越远，他还真的不知道他爸妈竟然在私下里，有着这么多和他有关的交流…………然后苏舟想到了他的上一辈子，由于上辈子成名的更早，确切来说，他和父母二人的交流相处其实更少……
苏杭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上，位于苏舟的对面，两人之间再次只隔了一张桌子。
苏爸爸一本正经道：“你妈妈比较害羞，带你的时候比较少，不好意思当面夸你，我劝过她了，你妈妈不听。”
苏舟：“………”不不不，这话他是不信的，要害羞也是老爸你害羞，妈妈那种人，不可能的。
苏杭讲回正题了。
“我们苏家的教育方式一向偏向军营化，你妈妈和你舅舅又是过着苦日子长大的孤儿，对于你的教育方式，我们三人很早就达成了共识。”
不放纵，不娇惯，满足必须的物质需求，培养孩子的独立性和自主性。
“然而，苏舟，这并不代表，当你陷入困难的时候，仍然要自立自强，不会向家人求助。”更何况……
当儿子的差点瞎眼了，当爸的也是很气了。
苏舟的脑子里有点拧不过弯来，他皱着眉，嘀咕道：“……我不太习惯用东西压人……”这是实话，从上辈子到现在，苏舟顶多只在球场上用实力压过人，在其他方面……“…而且这事的确跟你和老妈没关系啊……”他连铮哥都不想牵扯进来，更别说早已功成名就事业稳定的爸妈了。
苏杭又是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合着他讲了半天，这小子完全没抓到重点是吧？“没关系”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好吧？！
苏爸爸冷脸了：“你小子说一句‘爸爸，我被人欺负了’，有那么难？”
苏舟想象了一下，诚恳道：“……………爸，真的超难。”
苏杭：“………”苏杭头疼的闭上眼，揉了揉眉间，真不知道这小子这么能抗事是随了谁…………不对，好像就是随了他，肋骨断了好几根，都憋着不给家里人通风报信，但前提是他有能力可以一瞒到底。
苏杭敞开天窗说亮话了：“这么大的事，你真的以为在我找上门后，清凡不会跟我说？”
苏舟：“………”言下之意，老爸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苏舟沉默两秒，掀桌子了：“…老爸你熊的，一直诈我？！”图个什么？！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太久不站军姿皮痒了？”苏杭撤开椅子，袖口挽了两下，端起半滴汤也不剩的瓷碗。
苏舟把剩下的碗一叠，追着苏杭的步伐走向厨房。
厨房内，苏杭的袖口挽到了关节处，站在了洗碗池前。
“老爸你图个什么？”粥粥也是很不解了，绕这么大个圈子，吓粥粥很好玩吗？
苏爸爸表示，不好玩，但是有必要。
苏爸爸冷笑了一声，分了个眼神给围着自己转的傻儿子。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妈的意思。”
“妈？她又在搞什么？”苏舟也是很头痛了。
白色的泡沫浸没了双手，苏杭动作熟练的刷着碗筷。
“你在飞机上飞的时候，我给清凡打了个电话，确认了报道上的消息，不是随口捏造的。”
“之后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我们讲了很久，清荷气哭了。”
苏舟：“………”磨磨脚跟，“…对不起……”
苏杭打断他：“苏舟，你需要道歉，但并不是为了这件事道歉。”苏杭一顿，眼皮半阖着，黑色的眸底倒映着指尖的泡沫，他清洗碗筷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同样的，我们也需要向你道歉。”
“我们都感到很挫败，因为你自始至终……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也完全不会考虑到我和清荷。”
苏杭自省道：“这是我们作为父母的失败，孩子出了事情，却完全不会选择与父母交流，这本身就是我们作为父母的失败。”他再三强调。
“……苏舟。”苏杭叹气道，“我们是家人，虽然聚少离多，我和你妈只是想强调这一点。”
自己儿子出了事，得到的第一消息却并非来自本人，而是来自于大众媒体的新闻报道……
这顿午餐只用了两个瓷碗、一个瓷盘，再加上两双筷子，苏杭清洗的动作很快。
洗洁精旁边就有洗手液，苏杭冲净了手，用挂起的毛巾擦干了水。
他的背后，苏舟半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黑发零碎，遮住他的双眸。
苏杭走到了儿子的身边，宽大粗糙的掌心按上了苏舟的发。
男人冷厉的声线温和了一些：“明天你妈妈回来的时候，对她撒个娇吧，你从小最会装乖了。”
苏舟沉默了老半天，然后抓起苏杭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
苏杭的体格与贺铮相仿，但身高却比贺铮略微矮了一些，当然，一米八八的个子，也比现在的苏舟要高了足足十厘米。
“爸。”
“嗯？”
“你儿子被人欺负了。”
注视着苏杭扬起的唇边，苏舟摸了摸刚刚被揉过的头顶，想，好像也没那么难。
两人再度走回了客厅，面对着面，坐在了棕皮沙发的两端。
从陈清凡那里听了一遍，苏舟又详细的将诸多细节，对苏杭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