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舟闭上了眼，面上的神色沉寂，当他的嘴角完全抿直，半点笑意不存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便变的冷冽漠然了起来。
他在房间中静站了半响，突然拉过椅子，跨步而坐。
他的两条腿叉开在椅子的两边，下巴则抵在了柔软的椅背圆弧上。
他打响了陈清凡的手机。
舅舅那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在苏舟的预料之中。
——谁他妈的敢？！
“舅舅，是简阳，他他妈的敢。”苏舟的语气平淡，虽然他正在说着脏话。
简阳…？
陈清凡当然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事实上，虽然只隔了两天的时间，在苏舟和雷蒙的比赛结束后——在苏舟告诉了他简阳的所言所行后，陈清凡就在国内搜集起了关于简阳的消息。
他当然知道简阳是什么等级的运动员，但是他想知道更进一步的。
近十年来的中国，陈清凡是唯一一个，让中国的乒乓球迷们看到了希望的人，有不少年轻的小将——比如石青，他们踏入乒坛的原因之一，让他们感到无比自豪的“偶像”，就是这位曾经得到过奥运会铜牌的“陈爸爸”。
换句话说，在为数不少的、和乒乓球有着匪浅渊源的年轻人中，陈清凡有着难以言喻的号召力。
作为中国地位最高的前国手，国家现任的青少年队的教练，陈清凡有着自己在体坛界的人脉，也有着一定的权利——比如，调一下中国乒乓球国家队，成年队的球员档案。
在自己的公寓中，这个隐私而安全的空间里，陈清凡一一的对比着，然后找出了这些年中，确实在乒乓球国家队中占有了一席之地，之后却急流勇退，退出了国家队的球员；或者是前期的成绩不错，后来却败绩众多，继而被残酷淘汰的小将名单。
然而其最终的结果，却完全超乎陈清凡的想象。
陈清凡越看越心惊，他又翻出了许多年前的球员档案，然后做着相同的整理统计………最后，陈清凡的胸口闷的几乎快要无法呼吸，这是一个怎样的比例呢？假如同年有十名小将加入了国家队，五名在半途退出，三名在国内联赛中少有出现，两名则稳定在国家队的队伍里，但是这两名球员，却绝对不是在当年入队的时候，成绩最为出色的小将球员。
如果将这样“青黄不接”的比例，和苏舟说的“简阳”联系一下……
当年，陈清凡在二十六岁的时候退役，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成为了中国乒乓球队的总教练，但是他只在成年人的队伍中担任了三年的教练，之后的、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他将他全部的精力和心血，都倾付在了青少年的身上。
思路在瞬间被豁然打通。
他担任教练的三年里…三年里………
为什么陈清凡会在区区三年的时间里，在成年人的身上，就感觉完全的看不到了希望？为什么他会觉得比起将几年的时光耗在这一批成年人的身上，不如直接下调到青少年的队伍中，接手少年小将们的训练？
……因为，在十个成年人中，只有一个是让陈清凡心生期盼的，就算实力不行，那种斗志和决心却比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而相较于成年人来说，刚刚加入成年人队伍的小将却更为活跃，然后……
………太刻意了，陈清凡的脑中瞬间被无数过往的细节和满满的阴暗面所填满，那种在国内随意打打就行的态度，现在想来，真的太刻意了。
但是他当时却被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冲昏了头脑，只觉得这帮成年人是一群害怕欧洲人的懦夫，又…………对，就和“简阳”一样，他每日被“成年人不行”、“小将有劲头”的言辞淹没。
他初当教练，心底压着焦虑，这股焦虑在队员本身的日渐颓丧下日益加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比赛输了？输了就输了呗，赢不了？反正乒乓球这项运动不可能消失，教练，不是每个人都是你，我们就想着混口饭吃。
怎么可能真的有人——还是这么一堆人，都这么的无可救药？！
一日、一月、一年……这些人，似乎就是这么的无药可救。
整整三年，陈清凡终于做下了决定。
成年人已经被定型了，但是孩子们还没有，一代的失败并不可怕，几年的战果无收也不可怕，只要青少年们的心态稳定，只要他这个教练足够出色，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总有一天……
然后陈清凡就辞了职，将对成年队的回忆完全的压在了心底，只想全心全意的教导这批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他们才是中国乒坛的未来与希望。
近十年来，陈清凡的工作重心，完完全全的就在自己隶属的青少年队上，成年队？他当然也会去关注中国队的每一场赛事，但是却绝对不会去插手国家队的内部事务。
如果不是因为苏舟的参赛，陈清凡可能还不会突然又和成年队有什么牵扯。
当年，陈清凡总教头的任职，是由体育总局直接任命的，其权利与任命权大过了乒协——尤其是，陈清凡在中国乒坛中有着难以想象的号召力与绝对伟大的名誉，陈清凡担任中国乒乓球队的总教练？民间一片叫好！他们脾气温和的铜牌先生还没资格当教练的话，还能有哪个中国人，有着这样的资格？！
如果不是陈清凡主动辞职——除非他犯了什么不得了的错——没人能强行辞退他。
当这一切突然被串联了起来，陈清凡捂着额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曾经只是没关注，没深想，却不代表这些事情不存在。
陈清凡的书房里，地板上被数不清的纸张撒了一地，上面印着无数的照片头像，与紧随其后的介绍黑字，那是近三十年来，国家队球员的资料名单。
伦敦站的第二天，苏舟和雷蒙比赛，当晚，苏舟对陈清凡简单的讲述了关于简阳的事情，和苏舟自己的猜测。
伦敦站的第三天，陈清凡在上午就调出了资料，下午开始在家中整理，当晚几乎一夜没睡，深深的失了眠，已过四十的男人面色沉默的坐在房中，想着，等苏舟从伦敦回来后，这些事情，该怎么和苏舟说，要不要和他说？不，是不是只是他想多了？是不是他的猜测真的太阴暗了？
伦敦站的第四天，苏舟和安德烈的这场比赛，看的陈清凡心惊肉跳，然后就忽然接到了自家外甥的电话——
与陈清凡的声嘶力竭比起来，苏舟的一言一语，冷静到让人心惊。
他不是一个只想向家人告状的小孩子。
陈清凡本来还愤怒的想立马飞到英国呢，却被苏舟的下一句话给吓的不轻，瞬间被强迫性的熄了火，被迫完全的冷静了下来。
只因为苏舟说——
“舅舅，我要曝光简阳的话，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苏舟的声音无比平稳，列出可能存在的情况。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小新人，舅舅你也离开了国家队很久了。”
“如果我曝光简阳，我被强制性‘封杀’的可能性有多大？”
“如果我曝光简阳，曝光的消息是否可以被大多数人知道，而不是被迅速删除干净？”
“如果我曝光简阳，造成的水花，舅舅，你觉得能有多大？”
“如果我曝光简阳——你说，另一些利益相关的人，是会选择弃车保帅，还是别的什么？”
这……
陈清凡咋舌，完全没料到，苏舟竟然在想这些事情。
陈清凡开始了沉默，不知道是在认真思考，还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节拍错乱的呼吸声，借由现代的电子器械，传到了苏舟的耳中心底。
良久，陈清凡哑声道：“粥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苏舟的眼皮颤了一下，应声。
陈清凡道。
“第一：你说的曝光具体是指的哪些方面，你的曝光是否又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
“第二：你想要由谁来曝光？”
“第三：你是指针对于简阳一个人，还是……想要做到更多的事情。”
听话筒的那一边，再次的没了声音，苏舟意识到，陈清凡没有继续要说的了。
于是苏舟就启开了口，他的回答非常迅速，很明显的，这些问题的答案，早都在他的脑子中生了根，虽然他的第一句话，就让陈清凡愕然的皱起了眉。
“我没有证据。”苏舟淡声道，“但是，舅舅，‘曝光’需要的不是证据，只是‘陈述事实’。”
“简阳对很多小将说过‘安慰’的话吗？——他说过了。”
“这些小将的现状如何呢？——将现状列出来。”
“是否有人曾经已经对简阳提出了质疑？——在上次的热搜事件中，我至少知道了一个现在已经退出乒坛，名为‘谭泽’的人。”
“他到底有没有推我？——这个由我来，我会去找相关的记者，总不可能一点猫腻都没有。”
“还有类似的，很多事情，我们不需要去证明简阳是否有着恶念，我们只需要陈述事实，把他确实做过的事情列出来——然后让大众自行判断，仅此而已。”
“舅舅。”苏舟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的不是证据，只是‘陈述’简阳所做过的事情，剩下的，交由大众来做出判别，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我需要做的，则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在简阳向我‘求助’的时候，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