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番外1:一天

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能够让人安静下来,听她将一切娓娓道来。

而且撰稿人芝纱织看多了,但编写辞典的工作者还是第一次见。哪怕同是文字工作者,那也是芝纱织从未了解过的、几乎全然陌生的领域。她敬畏着,却也不解着。

对方立刻体察到她的困惑,拿着饮料在场外的长凳上和芝纱织坐在一起:“其实我小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花那么大的功夫去编写新的辞典——我母亲就是做这个工作的。她忙起来的时候甚至顾不上给我和哥哥做饭。不过我当时很开心她顾不上我们,因为那样哥哥就会提早结束训练,回来带我出去下馆子。”

“诶,清濑小姐难道是兄控吗?”

“是啊,我小时候可黏我哥哥了。

“后来我也试过问母亲为什么要从事这个工作……”

“然后呢?”芝纱织对她的话表现出比比赛更多的兴趣。

“然后母亲跟我说‘辞典是横渡词汇海洋的船’,说这是她老师和她说过的话,我还小不理解不要紧,长大之后就知道了。”

“‘辞典是横渡词汇海洋的船’……是让人能找到恰当的措辞的意思吗?”

“是的。纱织小姐真厉害,这么快就理解了。”她轻轻点头,“无论何时何地,人总是在表达的。”

“表情也好、动作也好、说的话也好、写的字也好……辞典只是其中一种表达方式的工具。没有大家也能写字,但有工具做事情会更称手一点吧?”

“对。”芝纱织深以为然。她撰稿的时候也经常会因为找不到精准的措辞表达而跑到网上搜索,但这一切的基础依然需要有一群人将词汇的含义编汇整合。

“所以您是理解了母亲的话,才去和她做了一样的工作吗?”

“不是。其实我因为快大学毕业了很茫然,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她低声说:“身边的大家都有梦想,我以前也有——不过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阶段性的目标,而且是效仿母亲的人生轨迹定下的目标,完成了之后就开始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然后我的大学老师和我说,大学院(*日本的研究生院)语言部的老师正在收有意愿继续攻读硕士大学生。我虽然是文学部的,但是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

“我去了,结果很意外地发现那位老师居然是当年我母亲读博士时候的老师。就是他和我母亲说的那句‘辞典是横渡词汇海洋的船’。”清濑小姐提起母亲时总是看起来很骄傲自豪,“当年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还因为论文没写好被他批评过……您也知道,孕妇情绪波动很大嘛。我母亲当时被他批评完,突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哭起来,把大家吓坏了,都在怪老师明明可以柔和一点的,为什么要那么凶。”

“这可真是太有缘分了……”芝纱织不禁感叹。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清濑小姐笑了笑,喝了口手里的热咖啡,“我去见到老师之后,他看出我很犹豫,于是邀请我去玄武书房的编辑部实习了一个月,让我试试看自己是否会喜欢这样和文字相关的研究。”

玄武书房???

芝纱织无声地睁大眼睛。

大型综合出版社数来数去总是那么几个,而玄武书房的大名从昭和喊到平成再喊到令和,这么多年依然如雷贯耳。

就算是实习也很厉害!

高手竟在我身边!

芝纱织很是感慨,还有种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当初不好好读书,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了不得等种种想法。

“后来呢?”

“后来……其实我当时连对去实习这件事都很犹豫,但是我丈夫说一定要让我去试试。”

“清濑小姐大学期间就结婚了?”

“嗯,准确说刚成年的时候。”她转了转手上的戒指,那是枚相当朴素的戒指,没有钻石,但是因为经常被摩挲,所以亮晶晶的。

“没有他的话,我可能还不会下定决心继续读硕士。他和我说就算没读出名堂也没关系,人能追梦能试错的机会不多,况且家里有他一个人赚钱就够了。

“老实说我一开始还挺惊讶的……那家伙超级粘人,我本来以为他一直想让我当全职太太,结果居然把我推出去追梦……”

清濑小姐笑着皱了皱鼻子:“不过他烦人的时候比小学生还闹,吵死了。”

“但您有个好丈夫。”

刚入行那会儿,芝纱织还会嫉妒一下他人的好运和天赋,可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她已经学会了平静地聆听和见证。

“是的,只有这点我不能否认。话说纱织小姐结婚了吗?”

“我?我……还没有啦……老姑娘了。”芝纱织笑了两声。

“那纱织小姐一定会找到爱自己的那个人。”

“谢谢。我现在就是很遗憾没能早几年和您认识,能够接到您的新娘捧花一定会更幸运。”芝纱织这话说得真情实感,虽然毫无根据,但她的确认为清濑小姐的捧花可能会比其他新娘的捧花更灵验一点。

“我还想知道您读硕的后续。可以接着讲讲吗?”

芝纱织感觉自己去做个访谈节目的专项记者或许也能做得不错。

“当然。”清濑小姐点了点头,“后来我帮老师读了一封感谢信。”

“感谢信?”

“嗯,是个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小男孩写来的。

“他在信里说,因为要给喜欢的女孩子写告白的情书,但是全是平假名总感觉很逊,写汉字的话应该会显得帅气一点,于是花了很多时间查辞典——就是玄武书房前几年出版的那本《玄武学习国语辞典》。”

“啊啦,好可爱的理由。”

“是的。当时我读到这里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在笑。

“也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发自内心想要做好这件事情。”

“被来信感动到了?”

“倒也不是。”

芝纱织:“……”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是因为想到以前的自己啦哈哈哈。”清濑小姐耸耸肩,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我以前因为表达不到位,闹了误会,连告白都没能和曾经喜欢的人告成呢。

“所以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表达这种事情果然还是文字和语言来得最直白。

“纱织小姐有过那种经历吗?明明是说不出口的话,但是变成文字的话就可以很好地写下来然后发送或者寄给对方。”

无需回忆,芝纱织也能马上对她的问题做出回应:“有的。”

因为这种情况实在太多了。

“就是这样!”清濑小姐高兴得像小海豹那样拍起手。

“文字是沟通的桥梁,而辞典是横渡词汇海洋的船。

“而我们是编织这艘船舶的人。

“所以哪怕、哪怕能多帮到一个人也好,能够更精确一点、更细腻一点地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人的话,世界上的遗憾一定会更少一点,然后变得更美好一点吧!”

芝纱织看着她舒展的眉眼,衷心地祈祷萦绕在清濑小姐身上的微光能够像星辰那样常在。

不过说到底,这只是一次比萍水相逢稍好那么一点的相遇。

即使聊得投机,还互换了联系方式,但除非特殊情况,以后应该也不会有再见的时候了。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冷漠又现实。

所以人们才喜欢看热血又团结的团体竞技啊。

一支好的队伍,肯定是从内及外都是联系牢固且密切的。

比赛结束雨还在下。

入秋之后的雨水助长了冷空气的势头,暮色昏暗,成簇的行人挤在伞下相携踏过积水的道路。

便利店的雨伞直接售空,问了一圈亲朋好友都无人有空来接自己的芝纱织站在人流逐渐稀少的体育馆门口,颇有些伶仃凄惨。

可这雨阴绵,看起来不像是会很快停下来。

芝纱织犹豫了很久,最后她低头看了眼自己今天穿的平底鞋,还是决定冲刺到最近的电车站坐车回家。

而本以为不会再见的清濑小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沙织小姐?”

她站在一把很大的黑伞下,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揽着。

那个男人戴着鸭舌帽和黑色的口罩,唯一露出来的眼睛还被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遮挡。

平心而论在寒潮来临的天气里,这种打扮还算寻常,但芝纱织的记者雷达却在疯狂作响。

她忍不住多看了那个男人两眼。

然而对方似乎对外人的视线相当敏感,还没等芝纱织看出什么名堂,立刻察觉到她的目光,不悦地回瞪了她,随即拉下伞沿,挡住自己。

这一套带拳风的猛烈组合拳打过来,把无意冒犯的芝纱织给打得又懵又尴尬,甚至让她萌生出一种自己果然不适合做记者的想法。

但好在清濑小姐温和的声音迅速地安抚了她受伤的心:“您没带伞吗?”

虽然芝纱织年过三十,但说实话她觉得清濑小姐在待人接物这方面比自己更加沉稳细腻。

这或许也是性格使然。

“是的。”芝纱织叹了声气,“联系了朋友也都没人有空来接我。”

“那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坐我家的车?我最近刚拿了驾照,也不知道去哪,想多开会车的机会都没有。”

清濑小姐果然是个很善良的人!

芝纱织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这多麻烦您啊!”

清濑小姐眯眼笑起来:“您别介意我是个新手司机就好。”

就算是新手司机,那也是通过了驾驶证考试的新手司机!

更何况是清濑小姐这种看上去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类型。

“不介意不介意,我感谢您还来不及!”

体育馆附近的马路相当宽阔,又错开了与之前观众离开的高峰,只要不一脚油门踩到底,芝纱织认为自己的生命还是很有保障的。

“这又是你哪个朋友?”

她们的谈话告一段落后,芝纱织这才听见那个一直沉默的但存在感超强的男人低头问清濑小姐。

他语气有点不妙,但软绵绵的关西腔把他的尾音往上扬,听起来像在埋怨。

这是刚才瞪我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