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为什么?”他问。
“因为,第三次那个孩子,是我当时‘寄生’的那人的亲生孩子,他们是父子。那是我第一次当父亲,真正的‘囚山人’是很难生育的,又不愿意轻易生出混血来。长老会选择‘寄生’的都是当世最有权有势的大家族,有的还包括皇室成员。每次重新挑选‘寄生’对象,都是在那个家族里分支寻找一位收养为养子,并严格保守秘密。我的第三次‘寄生’成年后稍微出现了点儿意外,在一次对外酒会中醉了,与一位普通贵族家的小姐发生了点儿什么,九个月后,小姐抱着孩子登门。”
卡比拉老夫人讲述这段时有点儿尴尬,含糊了过去。
“那个孩子和我的身体是有血缘关系的,不知不觉中我看着他,感觉自己好像也和他建立了血缘关系。他第一次翻身、第一次长牙、第一次开口叫爸爸、第一次……走路,都是我一路看着他的。我们之间那么的亲密,无形中那种纽带是我之前存活的那些年里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然而在他十一岁那年,我使用的那具身体再度不行了。按照惯例,长老会的人又将登门。我连夜将他送出了城,送去了他母亲的亲戚家……我不想在他那副身体里醒来,不该是这样的,不该的!我是他的,父亲哪!”
罗素在一旁轻轻地握住了卡比拉老夫人的肩膀。
“人这种动物真的很奇怪……我花了整整一百多年,历经两次人类生命的周期,才从一个幼崽那里真正体会到人的情感。痛苦、纠结、难受、折磨……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那孩子摇摇晃晃第一次扑到我怀里,喊我爸爸时的甜蜜。我意识到自己学些了人类和‘囚山文明’那么久,一直都是作为一部学习机一样单纯地学习,从来没有真正地融入两种文明,两个文化当中,作为我自己去感应过它们。它们因为什么而诞生,因为什么而发展,因为什么而伟大,又因为什么而灭亡……我看到的只是结果,没有我自己的亲身感悟。”
“后来呢?”温融压抑着心中的共鸣,先暂时不去说他的感想。
“我坚决不肯‘寄生’在那孩子身上,我想选择死亡,就像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时那样,我想安安静静地让灵魂也泯灭于这个世界。”卡比拉老夫人声音变得极其阴沉,“可是,我的族群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他们只是想要我这个‘学习机’一直运转,能够将所学的所有都持续地记录、保存、流传下去。我虽然身为长老会一员,却是最末等的那种,除了学术他们不会找我商量任何事情。那天晚上,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去的时候……闭眼的瞬间那种死不掉的感觉再度袭来……”
已经意识到会发生什么的现场众人,心中默默地长叹一口气。
“他们把那孩子给找回来了。其实,我后来问过很多人才确定了,是那孩子自己跑回来的。他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父亲,甚至愿意代替父亲去死。”
“您怎么知道他愿意?”木清樽不相信。
“因为我送他离开的时候都告诉过他,不走的话就会代替父亲去死。”卡比拉老夫人加重了语气道,“我什么都告诉给了他,因为我,我希望他能离开我,跑得远远的,一直活下去。”
木清樽意识到了自己的肤浅:“对不起。”
“他回来了。他,他,他……什么都知道,依然回来了。我那次醒来之后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真的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当人类更痛苦的事了……”
“他爱您才愿意这么做的。因为您也疼爱他,他能感受得到。爱是相互的。”
“温先生,您可真能戳我的心哪。”卡比拉老夫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滑过两道水痕。
“抱歉!”温融刚刚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真的想戳人心肺。
“从那次开始,我就不再学习他们让我学习的所有东西了,我像其他普通的‘囚山人’一样改做起了生意。”卡比拉老夫人接着往下讲,“因为那孩子他喜欢经商,擅长数学,我就专门去学了数学,学习经商,学习怎么做生意。我想,替他好好地生活一次,不是我而是他。”
“您已经学了那么多了,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您?”仇魄此时摇头。
“当然,他们没有放过我。不管我怎么的躲闪,在临死之前躲到天涯海角都能被他们找到,他们最初还会让我知道他们给我准备的下一个容器是谁,后面,根本不会让我知道……我不管怎样都逃不开作为‘囚山人’,被自己的族群安排的命运。一直到……最后一次,成为了芮芙·卡比拉。”
“芮芙·卡比拉是一位临时安排给我的‘容器’,那一次我躲得地方太隐秘,而且一直对外隐瞒,没有对外传出任何关于我的消息。所以,当我突然要死的时候他们没来得及给我准备好一位合适的男孩儿当接班人。最终在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们临时找到了芮芙。”
“我第一次以一名异性的身份生活,受到不一样的荷尔蒙的影响,感官体验也和当男性时大不相同。在当了二十几年的芮芙后,有一天我再度想起了那个孩子,想得无法自拔,挠心老肥,于是,我从当时的孤儿院里偷偷抱回来了一个小婴儿。芮芙原本的家人都是长寿的基因,我判断她也应该非常长寿,如果是二十多岁养一个孩子,那么绝对不可能出现之前那一幕。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到了五十岁,那个孩子也在我手心从小婴儿长成了非常漂亮、出色的成人……”
众人此时一通将目光转向了罗素。罗素也低头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他聪慧、漂亮、叛逆、前卫、时尚又积极大胆。末世之前,我们卡比拉家族已经沦落成长老会里最低等的家族了。有一天,他们告诉我‘世界将重启’,让我带上全部的东西先转移隐藏到安全的地带,等待重启完成。我知道,他们又一次地开始了‘人造返祖人’的工作,大灾难将再次发生。我本来打算带着所有家族的人一起转移,却被告知,我被分配到的只有两个名额:一个是我自己,另外一个则给了当时卡比拉家族另外一支分支里专门研究‘囚山文明’的人。其他卡比拉家族的人……通通将被抛弃。”
“‘世界将重启’是不是就是末世之灾?”仇魄对这件事在意的不是一点两点了。
“没错。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重启一次。有时候是真正意义上的重启,有时候只是某个朝代、国度的毁灭,取决于他们手中的技术研究到那种程度。”
“您没有转移?”温融已经能够联想到后面一些情况的发展了。就凭这位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的疼爱,她绝对不可能丢下自己的至亲,自己跑去躲起来等待什么世界重启的。
“当然。我已经失去过一次我至亲了,怎么可能再失去第二次?”老夫人全然一副‘理应如此’的态度。
“因为这件事我与长老会那帮人闹翻了,罗素还以为我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和他们闹不和,就说干脆放弃与他们的全部合作,离开那个地方,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我想着马上就要有灾祸了,一方面答应让他以此为契机往外跑,另外一方面自己则购买了海量物资,提前藏好大部分的钱财,将剩下那些都给他,让他外出去折腾。”
“啊!”木清樽感慨道,“怪不得罗素最开始建立的那个基地里什么物资都不缺,原来……您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灾难。”
“我们家在战后找回来的那些财物也是母亲您早就存好的。”罗素明白了自己家族之所以能在战后迅速发迹,也是因为老母亲早就做好安排的关系。
“只能怪他们蠢笨,重启计划刚开始没多久就出意外了,这个意外,就是您,摩莳阁下。我曾经也是想要和人类一起长眠的,没料到,人类被逼到绝境后,竟然能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将局势给逆转回来。”这位老夫人将眼珠子扫向了摩莳,“虽然主要是您给了那些觉醒的人类一些诱因和刺激,但能激发出自己的潜能做到后面这一切的,主要功劳还在于当时人类那求生的强烈意志。”
摩莳对此表示认同。
“不过嘛,能‘觉醒’的根源却是早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种下的。”老夫人话锋一转,又一次回忆起了过去。
“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温融问。
“你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哪里奇怪吗?你们人类到底为什么在被感染‘狂化病毒’后会有那种异变,又为什么会在受到引导刺激后爆发出‘觉醒力’?”现在轮到老夫人提问。
“这是自然进化的结果”木清樽从科学角度来解释。
“自然进化那可是要经过很长时间的。不过,也算吧!也算!”
“请您明示。”摩莳恭敬地半颔首。
“如果我说,如今所有的人类的基因里都隐含着一种隐性基因,而其正是属于‘囚山人’的基因遗留,你们相信吗?”老夫人换上了一种半戏谑的口吻,并转动这两只眼珠观察他们每一个的面部表情。
除了摩莳与温融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之外,另外三个再度惊呆。
“您是说,我们现在的所有人类吗?”木清樽特意强调‘现在’这两个字。
“嗯!”
“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紧跟着追问道。
老夫人短促地喘了一口气:“曾经的‘囚山文明’其实广义来说是纯种‘囚山人’与当时的智人群体结合之后,诞生的,本来就是一个混血文明哪。那之后,尽管他们嚷嚷着要净化血统,可,怎么净化也净化不清的。为了繁衍种群,哪怕自然诞育下了拥有返祖基因的‘囚山人’,能与之结合的纯血也少之又少,几乎没有。那么,只能寻求相对的血统纯净。也就是说,根本没有真正纯血的‘囚山人’,不然,也不可能让一些相对纯血的长老们靠着‘衔尾仪式’存活下去的是不是?”
其他人呆呆地点头。
“‘囚山文明’灭亡后,存活下来的‘囚山人’中依然是混种占多数的,他们当中一部分掌握话语权的靠‘衔尾仪式’能存活,可‘衔尾仪式’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我之前的那一任学者长老就是在最后一次‘寄生’时没成功,才重新培育的我。也就是说,这些长老会的老鬼们也是在逐渐减少的。他们在减少,普通的‘囚山人’为了存活,时不时依然得与人类结合,继续繁育……一代代地延续下来,后面的文明社会中,除了有纯种的人类之外,依然有不少人类多少带了点儿他们的遗传基因。这就是为什么末世之灾中,有些人类会在受刺激后进一步觉醒,有些人却没办法觉醒的最根本原因。那些本身能‘觉醒’的,靠得就是混血‘囚山人’延续无数代后于他们体内残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点儿遗传因子在作用。”
“那么我呢?”摩莳适时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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