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见他,那他便拉他下来。
谢殊站在风雪飘摇的悬崖边上,手持断剑,掌中热意近乎要将他灼穿。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从未感到这般与自己的剑合二为一,心神巨荡。如果说,当年的谢殊曾缺少了什么,那便是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这份疯狂。
宝华峰,塌了。
月火流离剑,重见天日!
谢殊立在原地,深深呼吸着,脑海中唯有尹翩翩的脸悲切地凝视着自己。
她落了泪,又再次在自己面前哭泣,像是在指责自己。
可他知道,她实际上想说的是,“我好喜欢你。”
年少的谢殊时常蹲在她面前,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着泪,可又不知该如何能让她高兴。
而这次,他缓缓向她走了过去,抬起她犹带泪痕的面颊,吻了上去。
“我们走,我带你离开。”
“站住!”身后传来步惊天惊怒交加的声音,他颤抖着举起手中的剑,向着谢殊一剑刺来。
谢殊却像是完全沉溺在幻觉中,不管不顾。
他牵着年少的师妹的手,一步一步,就那样缓慢而坚定地走在风雪中。身后留下他们一串串的足印,那是他向往已久的自由。
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便感觉自由。
“站住!!!”
步惊天的嘶吼声近乎传遍了整个上清宗,可他还是眼看着谢殊一步步走向悬崖。
那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魔渊。
上清宗镇压了这么多年的魔渊,因宝华峰的倒下而意外打开。里面穷凶极恶的妖魔皆跑了出来,一个个亮出獠牙贪婪地冲向了年轻的弟子们。
“啊——”
“怎么会有这么多妖魔……”
“救命!”
谢殊单薄的身影立在冷风中,对着暗无天日的崖底。
他没有看到那些妖魔,周身的魔气也强大得让妖魔不敢靠近。厮杀的声音、血腥的气味并没能唤醒他,甚至让他越发沉溺于幻境。
他向前方缓缓伸出手……
就在这时,一道剑气将他打歪,步惊天的剑冰凉地搁在了他颈边。
“让这些妖魔退下,不要再作孽了!”
他很清楚谢殊有这样的实力,可面前的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让人觉得陌生到恐怖。他浑身被殷红的魔纹布满,就连双眼,都被浓郁的魔气充斥着,变成了深不见光的暗色。
一缕缕黑雾从他眼角逸散开来,涌入眉心。
魔化到了最后关头,他会彻底失去意识,被魔气所掌控。
如果说谁还能阻止这一切的话,或许……
“孽徒!”
随着这道斥责的出现,步惊天的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他迟缓地转身,看见漫天白雪飘落,原本逃窜作乱的妖魔纷纷被禁锢在了神光之中。鸿熙仙尊出现在漆黑魔渊之上,拂尘一挥,欲将魔渊重新封印。
而对这一切混无所觉的谢殊,在鸿熙仙尊出现时却像是噩梦惊醒一般,眸中燃起了厌憎的浓焰。
他攥紧手中的断剑,猝然发难——
浑浊的魔气从深渊底部卷起,纷纷被他吸纳入体。妖魔四散而逃,谢殊的面色苍白,双眼却亮得惊人。
“孽徒,你要弑师吗?”
鸿熙仙尊显然也是动怒了,拂尘一扔,用以牵制魔渊,同时手中长剑出鞘,光芒耀月——
那一剑,是存了杀心的。
如果生而为魔不能改变,那便让他永远为魔吧。
鸿熙仙尊的悔恨只存在于那么一瞬间,剑气荡开,原本应被四分五裂的谢殊却重新凝聚起身形,在滔天魔气的衬托下再度睁开了眼。
他死不了。
如果这些魔气就是他,他就是魔气。
若要彻底消灭世间的魔气,先消灭人心底里的欲念吧。
他薄唇微勾,仿佛是在嘲笑。
曾经他是那样惧怕师尊,害怕自己踏错一步便会引来他的失望,害怕不被人认可,害怕身怀魔气的秘密被人发现……
他害怕太多东西,可到头来,这些东西还是毁了。
如今他唯一能守住的,只有翩翩。
可为什么,他只有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拦着他?!
阴郁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偏执到了尽头,他反而放声大笑起来。空旷的夜空中回荡着他的笑声,而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里,鲜血从鸿熙仙尊的后背绽开。
他竟然刺伤了仙尊!
所有人都惊惧不已,步惊天也怔怔地倒在地上,感觉到信仰的坍塌。
如同亲眼看着宝华峰在自己面前崩裂……
他感到不可置信。
魔的力量,竟能强大如斯么?
“孽徒?”谢殊的声音如附骨之疽,阴冷刺骨,“你的徒弟早已死去,就死在你面前。”
“如今,你还想让另一个徒弟也死在面前,不是么?”
他将断剑抵在鸿熙仙尊咽喉。
“说,她在哪儿。”
*
尹翩翩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谢殊像是彻底疯了,身上全是伤,还有强行吸纳魔气所带来的反噬。他完全不管不顾,与鸿熙仙尊缠斗在一起,两个人在黑雾的包裹中一同跌入魔渊。
她从来没有想过……谢殊那样的人,有一天竟会挑战自己的师尊。
脚边踩中的岩石滑落至深渊,听不见回响,让人觉得愈发恐怖。而尹翩翩站在崖边,因看不清底下的情形而彻底心慌了起来。她突然感应不到谢殊了……
“师妹别过去!”步惊天拉住了她的衣袖。
可尹翩翩只是回望了他一眼,便决然扯开,向着漆黑的深渊飞去。
浓烈的魔气扑面而来。
她一向怕黑,可到了这样的紧要关头,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尹翩翩不顾落地时磕伤的腿,两步并作两步朝着魔气最浓烈处跑去。
她有种直觉,谢殊一定在那里。
“师兄……师兄!”
她在浓雾中逡巡着,月光透不下来,只能接着指尖的一缕萤火看清近处的路。而不远处冰凉的水面正散发着血腥气,她一路寻过去,竟在水边摸到了一缕长发。
粘稠的,漆黑的,带着清冽的气息。
附近的魔物在夜色中露出赤红的竖瞳,一个个兴奋贪婪,像是等待着瓜分猎物。
尹翩翩扶起水中湿透了的谢殊,托着他的脸,将那上面的污泥和血渍一点点擦干。他的长睫低低垂着,薄唇苍白,好似陷入噩梦,不住地呢喃着什么。
她将耳朵贴近,感受到他嘴唇颤抖,一直在唤她的名字。
她鼻头一酸,没忍住泪意,“我在这里……”
随后,手便被他紧紧攥住,像是害怕失去什么一样,他将她的手握在胸前,一点点煨暖,然后才露出略微轻松的神情,昏了过去。
尹翩翩擦干眼泪,抬着他站了起来。尽管周围的妖魔蠢蠢欲动,尽管这漆黑的深渊似看不到尽头,她却下定了某种决心。
“师兄,我们回魔族。”
上清宗的人很快也在魔渊底下找到了鸿熙仙尊,他受了很重的伤,仿佛一夜之间苍老成了迟暮之人,连一向明澈的眼睛也变得浑浊。
步惊天眼圈红了,“师尊……”
鸿熙仙尊却无神地望向浓雾中的某个方向。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有他能看清,那迷雾远处是一对相互扶持的人影。他们蹚过魔渊之水,越过妖魔的包围,渐渐地,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让他们去吧,”他终于垂下眼睫,“或许,是我错了。”
魔族的人马也来得很快。
尹翩翩扶着昏迷的谢殊往外走,但凡有妖魔敢伺机上前,便被她毫不留情地斩杀。一时之间,魔渊深处的妖魔踌躇不前,竟觉得那个女人比魔尊还可怕!
“尊上,吾等救驾来迟!”
一大队魔兵从黑雾之中跑出,为首的彪形魔将一看到谢殊重伤,便愤怒地抬起了手中兵器,“可恶,这群正道宵小——”
尹翩翩神色冷淡,阻住了他,“先回去。”
那彪形魔将是谢殊的近臣之一,认得她,便听命道:“所有人,护送尊上与夫人回宫。”
然而就在这时,队伍分开,队尾处出现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影。
“魔君?”彪形魔将愣了愣。
心魔大人许久不曾出现在人前,这是要干什么?
尹翩翩心中怒意顿生,心想他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出来,便是一记手刀划过去,凌冽斧光逼至心魔眉心——
“且慢,”心魔在原地未动,嘴角略微勾了勾,“你若再动真气,小心原地毙命。”
“夫人?”他语带嘲讽,“你可要考虑好了。”
此言一出,尹翩翩果然觉得体内真气逆流,竟像是有中毒之兆!
她就知道……心魔怎么可能好心救治自己?他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死在上清宗,以挑起正魔两道的矛盾。
然而谢殊还昏迷着,她不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心魔这样作乱。
“主人,你快停手!”小斧的声音出现在识海,她似是焦虑极了,看出尹翩翩目前的状态不对,连忙逆转方向,回到了她身边。
尹翩翩盯紧心魔,不管不顾,“杀了他。”
“系统,你快说句话呀!你有办法解毒的是不是?你不是要报答我家主人吗?你快给我出来——”小斧急得在识海里破口大骂。
尹翩翩却已经听不见了。
她只能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暖流从胸口涌起,全身如火烧般疼痛,每一口呼吸,都像在撕扯她的伤口。她方才从妖魔重围中杀出来,又中了深渊寒气,此刻身体如冰红两重天,那毒素更像是一道催命符——
就在此刻,谢殊醒了。
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周身魔气凝成一只狰狞的手,狠狠扼住心魔的喉咙。
阴冷的月色下,他的身形如同鬼魅,一分为二瞬移至心魔身前,恐怖的实力令所有人都颤颤发抖。
“噗嗤——”
那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拧断了心魔的脖子,却没有让他立即断气。
“解药,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