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 82 章

入夜, 墨色幽沉,树影婆娑。夜里起了雨,雨水淅淅沥沥, 淋湿了梦中人。

大昭十六年,腊月二十三

赶至年关, 家家户户都热闹起来, 长安城的红灯笼给这满户的青石泥瓦增添了不少年味。皇宫内也在准备年宴事宜, 宫人忙忙碌碌,穿梭在宫廊之间。

这日休沐,李胤抽出时间去验太子功课。李佑小胳膊小腿在地上摇摇摆摆,手里晃动着一把短刀, 虽有模有样, 却全都是花架子。李胤头痛扶额地看着他,“你的武学师父教你这么练刀的?”

武学师父确实没这么教过, 只不过武学师父教得太难了, 李佑一时记不住那么多。他或许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羞赦地摇摇头,小短腿跑着到李胤怀里,奶音十足,“佑儿记不住, 不如爹爹教教佑儿吧。”

李胤垂眸看了眼粘在自己怀里的小人, 目光敛了敛, 抬手摸在他的头顶,“好,爹爹教你。”

李胤拔了腰间的短刀,身形忽地闪过,动作利落, 甩了几个漂亮的刀花,毫不拖泥带水。半盏茶过后,短刀收鞘,李佑崇敬地看着他,“爹爹好厉害!”

李胤大步回了去,把他扛到了肩上,李佑软软的小手摸着李胤下巴青色的胡渣,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可怜兮兮,“爹爹这么厉害,阿娘为什么不要爹爹,也不要佑儿。爹爹,我们去把阿娘找回来好不好,佑儿会很乖的,不会惹阿娘生气。”

李胤步子顿住,他唇抿了抿,摩擦了两下刀柄,语气低了下来,“她现在过得很好,不会回来的。”

昨夜江南亲卫通报,她不久就要成亲了。

自李胤从江南回来后,再没有踏足慕晚阁,这夜是第一次,他去了那。宫殿里的一切和她走时布置的一样,唯一多了一物,她妆镜前摆着数十个各种花样的小木雕,一男一女或紧紧相拥,或热烈亲吻,或小声低语诉说情话。

这些小木雕都是李胤这些年亲手雕刻的,昨夜命人送到了慕晚阁,他想象着她几年之后的模样,娇羞妩媚,欲说还休。他手一一搭在上面,妆镜里映照出一个男人的模样,两鬓生了白发,眼角细纹越加的明显,他今年四十有余了,而她还是双十年华的小姑娘。他老了,她还是那样年轻貌美。

一滴晶莹悄然落在女人木雕的手心里,她捧着那滴水,眼里却是好奇之色。

李胤拂袖直起身,慢慢走到了里间,这是他和她情浓时所在的地方。她的衣裳首饰就摆在床头,有些是他给的,有些是她从慕府里带来的。还有他送的令牌,这般难得好物她眼睛都不眨就留在了宫里。

慕晚阁每日都会有宫人来洒扫,李胤脱了鞋履躺在床榻里面,过了这么多年,这里早就没了她的气息。李胤想着她还在,懒懒地靠在自己怀里的模样,整个人有猫儿似的餍足。

夜里下起了大雪,大朵的雪花如片片鹅毛落在地上,覆盖住行人留下的脚印。

翌日天明,李胤从慕晚阁里起来,这么多年罕见地睡了一整夜。他下榻起身,宫人昨夜知他来都候在外面,听到动静,陆陆续续地进来伺候。

李胤用完早膳,叫来福如海,“今日把慕晚阁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拿去烧了,牌匾也卸下来,这处宫殿就做…”他顿了顿,“做以后太子选秀预留的宫殿吧。”

福如海惊得要掉了下巴,不知道这是皇上想开了,还是想开了,竟点头答应拆了慕晚阁。要知道这慕晚阁皇上可是当宝似的捧着,里面做事的宫人都是皇上亲自挑选,连他没有令牌都难以进去。皇上今日竟然说要烧了?

福如海听命下去,李胤去上了早朝,回到乾坤殿时在里面批奏折子。

很快福如海进来,“皇上,太师送人过来了。”

李胤显而易见地皱了眉。

这几年后宫无人,卢林没少往宫里送女人。上到他自己府中的适龄姑娘,下到九品小官的女儿,都被他往宫里送,但李胤却是一个都没接受过。对此,他说了多遍让太师不要再送,卢林却总是以中宫不能无后为借口,女人总是不断。

李胤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这次又是谁?”

福如海这话不好回,他犹豫道“皇上,您不如传来亲自见见?”

女郎殿门外进来,身姿窈窕,乌压压地长发披在肩头,身着一席素白色的曳地襦裙,眸子轻微波动,朱唇不点而红。

李胤慢慢掀眼,目光渐渐凝在了她的身上,细语呢喃,“晚晚…”

女郎双膝跪地,叩首而下,“民女慕绾绾拜见皇上。”

连声音都是如此相似。

李胤失神过后,很快明白她不是她。

福如海在中间站着,瞅瞅这,看看那,最后道了句,“皇上,老奴先下去了。”

李胤没说话,福如海知道这就是允了。

福如海退出后,李胤开口,“抬起头来。”

慕绾绾抬了头,那张脸和她简直是一模一样,除了那双眸子,她看他时总是淡淡地,里面透着狡黠和难以言说的无奈。

李胤转了转拇指的扳指,问她,“你叫慕晚晚?”

慕绾绾点点头。

李胤又问,“你是哪个晚字?”

慕绾绾道“回皇上,是绾青丝的绾。”

李胤出神看她一会儿,随即轻笑一声,起身下了软榻站到她面前,指腹掰过她的下颌,在上面摩擦了两下,像是透过这张脸看到了故人,最后他沉沉地开口,“似她,终究不是她。”

慕绾绾被李胤送出了宫。

慕晚阁里的东西全部被拿出去烧毁,唯有一座空了的楼阁。李胤再进去时里面空空如也,连他雕刻的木雕小人都不见了。

李胤看了眼屋子,慕晚阁的主事宫女过来,“皇上,您看如何?”

李胤静默地站着,道“把里间的床榻也拿出去烧了。”

宫女愣了下,很快应声。

李胤出了慕晚阁,已是日暮西迟,他望了望天,眼睛微眯,这日头越来越向下,就像他如今一样。昨夜林景来给他诊治,话语虽委婉,但李胤还是能听出来,他最多还有十年的阳寿,而等到他寿终正寝,佑儿却还没到弱冠,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皇上。”福如海到他近前,手里递了张信纸,李胤低头扫了眼,信封上写了两个字“江南”。

李胤淡淡地收回目光,道“烧了吧。以后都不必再送信过来了。”

十年后

大昭盛世太平,再无动乱。朝中亦是政治清明,虽有暗波但也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皇上病重,许久不理朝政,太子李佑监国,镇南王李知和太师林景辅佐。

李胤卧病在床多月,汤药是一碗接着一碗地送进乾坤殿寝殿。

李胤把朝政都搬到了床榻上,看着李佑处理完的政事。李佑很像他,只不过处理事务的手段过于绵柔,李胤说了多次,他都是嘴上应付,下次始终给人留一分余地。

时而看到处理不妥之处,李胤会板着脸训斥他,即便到了妥当之处,李胤也不会多加赞扬。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陪不了他多久,必要以严君之姿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