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燕止被慕广寒摁着,就这么休养了好些天。

隆冬时节,洛州城被皑皑白雪覆盖。临近年关,正是最冷的时候。银装素裹的街巷中张灯结彩挂着的许多红灯笼,与白雪相映成趣,倒是喜庆得很。

屋内,宽敞明亮的厅堂中,炭火熊熊烧得很旺。火光在幕帘幔帐上跳跃。香炉中淡淡的檀香生腾,与炭火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宁静而安逸。

“给。”

递过来的茶杯里,是香气浓郁的热奶茶。

燕止微微一笑,垂眸抿了一口。甘苦丝滑的滋味在口中散开。月华城的奶茶与西凉口味迥异,他眯着眼睛沉浸在着陌生的香气里,很快喝光了一杯。

“不够。”唇齿余香,他双手捧着杯子,“还要。”

“没了。”

慕广寒一本正经,但他不信。

果然——“骗你的。那,下一杯给你换换口味,尝尝月华城特色咸奶怎么样?里面有烤桃仁、杏仁……”

“嗯。”

火光噼啪,在狭长眼中盈动,温暖而明亮。

燕止干脆往后一趟,靠在暖榻上彻底放松身心。突然发现,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其实也不常见。

这么些年,即便在不是刀光剑影、征战沙场的时候,他好像也从未有过这般懒洋洋躺着,完全放松被人悉心照料和偏爱的体验。

而这人世间最寻凡平常,被叫做“家”的烟火气——

更是感觉陌生而又新奇。不像是西凉燕王应该过上的人生。

但此刻,他又确确实实过上了。

咸奶茶来了,杏仁混着花生碎有一种独特的香气。

整个婚房这几日里,也被慕广寒重新布置了一番,按照西凉的风格,铺了好多柔软的毛毯。燕止此刻穿的也是西凉毡衣,长发落得满地,整儿陷在绒毛里。颇有以一种岁月静好的惬意。

不一会儿,慕广寒又捧着一些烤糯米团子回来了。

窝在燕止身边坐下,同时夹了一只团子喂到他嘴边。团子很黏,燕止嚼着,莫名其妙就被那糊嘴的黏腻带歪,想起了亲吻以及……更加幽深的,一些翻滚蹂躏之中,被包裹、粘着不放,销魂蚀骨的滋味。

身体倏然躁动。

燕止人却没动。

烛火点点,满室静谧。两人就这么并肩靠着,自然而然地依偎。他实在不想用那些过于贪婪的冲动欲念,去破坏这温馨的片刻。

……比起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阿寒更喜爱这种单纯的依偎。

于是,他眯起眼睛,身子微微下滑,克制地靠着慕广寒的肩窝。

团子吃完了。

他却依旧这么靠着慕广寒,散乱的银发和黑发交织在一起。

一年前,他还要将它们细细编在一起。

而如今,他们之间也已经有红色的姻缘线绑着,无论身在何方,也不会轻易分离。

……

这样让燕王心满意足的日子,于阿寒而言,却似乎还觉不够。()

燕止近日悄然察觉,阿寒最近好像每天都在偷偷翻阅一本很奇怪的书,悉心学习并实践书里内容。似乎正在想方设法把已经温柔如蜜的日子,再点缀得更加天花乱坠、绚丽夺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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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日常点滴,燕止眯着眼睛,目睹他的用心——

瞧他努力琢磨自己爱吃什么,换着花样逗自己开心。认真研究赠送自己何种小礼物、出其不意的小惊喜。

不止如此,阿寒还学会了讲睡前故事,各种月华城鲜为人知的奇异传闻,甚至……

甚至都学会给他变小法术了!

昨日,还让那小兔子和小燕子的沙包站起来,围着他转圈圈来着。

养病期间,突然过上这样被捧在手心的日子,燕止不禁陷入沉思。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温柔乡”?

他以前也曾听闻过这样的说法,说有个地方并无刀光剑影,却最能让天下英雄竞酥骨折腰。曾经的他,还曾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必没有什么软语酥香、蚀骨销魂能蛊惑住西凉燕王。

而如今,真的醺乎乎泡在里头。方才知晓馥郁香靡,果然最是消磨意志。

这才几日?从此燕王也不想早朝了。

当然,阿寒毕竟还是阿寒。

自从当年乌城水畔,燕止遥遥一路跟随,看他在霓虹似锦、万家灯火之下,默默望着别人和乐融融放下莲花灯。

就知道月华城主的那颗心,并非全是他所见的灿烂强大。

因此,即便时至今日,阿寒努力让他过着幸福的日子,自己却仍旧偶尔会陷入噩梦。他一向知道慕广寒平日里坚强洒脱,即便落泪也藏在雨水里。

可噩梦里的他,倒是会哭得很可怜。

而每次燕止将他唤醒,还能看到他那一副只有幻梦中才能见到的、迷茫脆弱的样子。

他就会哄他:“为什么哭?”

“……因为。”

“因为,我觉得很,很对不起你。”

半梦半醒的阿寒,总比白日里诚实。燕止便抚着他的背,柔声继续问:“阿寒哪里对不起我?”

“我其实,”他缩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也可以,只选你……”

燕止默然,眸光明灭。

确实,在姜郁时的回忆里,曾有一位月华城主选择了为私心而放弃拯救天下。阿寒身为城主,其实也可做出那样的选择——带上他,携亲友家眷,去月华城避难。哪怕外面天火遍地、洪水滔天。

“可是。”

“可是,邵霄凌和洛南栀……是不会,随我回去的。”

“他们一定会留在洛州,与百姓共进退。阿铃、钱奎、路将军他们,多半也不会去。”

“他们若不去,拓跋星雨和小明月也不会去,明月不去,小黑兔也不会去……”

黑暗中,燕止漆黑的瞳,映着他的模样。

他温柔地收紧手臂,将他拥得更紧一些。

() 在夜色之中温软地融为一体。

不止南越,西凉这边一样会有人留下。燕止很清楚,至少众多老臣,至少赵红药家的主母与何常祺爹娘,也会选择与西凉万民共进退。

到时候,赵红药、何常祺他们,说不定也会留。

窗外明月高悬,洒下清辉。

慕广寒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声音哑涩:“燕止,你会怪我吗?”

“……”

月华城主守护天下,就注定无法守住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而一同被牺牲掉了小小幸福的人,五百年前是怀曦,五百年后,是燕止。

五百年前,怀曦血泪横流,咬牙深恨,问凭什么。

五百年后,冬风凄清,月色静谧。

燕王捧住怀中人的脸,低头吻了下去,同样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可他却只是笑了笑:“阿寒放心,你并无需顾虑做什么决定。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甘之如饴。”

“你若愿回月华城,我便陪你回去共度余生,月下酒前相守到老,一生一世不问世外之事。”

“而你若选择救天下万民……”

“我也必然不会,变成怀曦那般模样。”

“……”

“那你,”慕广寒问他,“会变成怎样?”

燕止反问他:“那,若是换成阿寒你呢?”

“我?”

“嗯,世事无常,”燕止黑瞳望着他,“万一是我先死,而你因种种机缘不必献祭。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不是么?”

慕广寒被他问懵了。

像是努力在想,又像是发呆。半夜迷糊的阿寒,有时候看起来真心傻得可爱。燕止则没忍住,再度捧起他的脸啄了一下。

慕广寒其实,不是完全没想过燕止说的那种可能。

他想过,只是实在难以启齿——倘若燕止早死,反正他不久也会献祭。便是再如何痛苦发疯、撕心裂肺,反正也很快会过去陪他。

以至于悲哀的宿命在这种情况下听着,都不显得那么悲哀了。

他甚至可以通过献祭,光明正大地殉情……

然而。

以燕王性子,实在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他死后会为他殉情的样子。

当然,慕广寒也完全不希望他殉情!

他当然也希望燕王即使没有他相伴,也能像曾经一样潇洒自由,在这红尘里肆意逍遥。骑着战马,带着海东青,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然而,同时他又不免暗戳戳地,抱着一种极端自私拧巴的心态——

不想燕止死,也舍不得他孤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