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认命。”◎
大概半年前,登州开始出现孩童莫名走失一案,半年以来,无故丢失的孩童近二十人之多。
一个月前,有船工在暴雨天里目睹观海园外有十余名孩童出没,此事传入登州城内,却不了了之。
两日前,齐岷、辛益等锦衣卫以客人的身份入住观海园,在禁园里发现孩童被困的痕迹,次日再查,却是人去楼空。
而眼下,整整十二个不足十岁的男孩被困在冠以“观海园货物”的箱箧里,背后缘由,已然不言而喻。
辛益给箱箧里的男孩逐一松绑,走回来道:“头儿,应该便是那一批孩子了。”
齐岷环视过眼前这些苍白的、胆怯的脸孔,再看向箱箧底部被洇湿的脏污痕迹,眉间笼着厚厚的阴翳。
舱里有恶臭味,箱箧打开后,那些气味更浓,齐岷知道那骚臭味道的来源。
身侧人影一动,齐岷下意识伸手去拉,虞欢指着角落的一人,回头道:“是毛毛。”
齐岷看过去,想起码头那个重金寻子的船夫,松开手。
虞欢走向货舱角落,看着箱箧里六岁多大、瞪着双茫然大眼的男童,试探着道:“毛毛?”
男童蜷缩着孱瘦的身体,闻言肩膀一震,本来空洞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虞欢胸口发酸,伸手接他,靠近时,忽然嗅得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低头看去,惊见毛毛裤*裆一片洇湿。
不及细看,胳膊突然被齐岷握住,虞欢被拉起来,往外走。
“叫张峰来善后。”
齐岷语气低沉,拉着虞欢离开货舱。
虞欢有些莫名其妙,及至隔壁舱室,抬头道:“怎么了?”
“不是嫌臭?”齐岷不多解释。
“尿裤子而已,小孩子嘛,谁还没尿过?”虞欢不以为意,却见齐岷脸庞阴着,眉间的那一层翳影根本不散。
虞欢忽然想起些什么,脸色微变:“难道……不是?”
齐岷声音难辨情绪:“是。”
虞欢困惑。
便在这时,辛益从门外进来,汇报道:“头儿,除受刑以外,孩子们没有大碍,但有一人伤口流血不止,得尽快找个大夫。”
“先包扎。”
“是。”
辛益领命离开,从头到尾,脸也是阴着的,跟平日里判若两人。
虞欢宛如雷击一样僵在原地。
辛益话里的意思已很明白,所谓“除受刑以外”,便是指里面那些男孩都已经被东厂那帮人施过宫刑,成了阉人。
虞欢思及先前去抱毛毛的那一幕,毛骨悚然。
以前在王府时,虞欢或多或少听闻过一些关于阉人的难以启齿的秘辛,因为被阉割,那些人没有办法像常人一样控制自己的三急——尤其是内急。
所以,阉人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骚臭味,便是爱洁的,一天更换两三次衣服,也难以彻底清除那股像刺青一样耻辱的味道。
货舱里的十二名男孩被捆绑着塞在箱箧里当做货物运出观海园,保守估算,至少被囚禁了半日之久,在这段时间里,肯定不止一人漏过尿,乃至于流过血,所以货舱里才会弥漫着那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味。
虞欢细思至此,全身发麻,每个毛孔都似被针尖戳开,忍不住拢起双臂。
“怕?还是恶心?”
齐岷坐在案前倒茶,拿了一杯递过来。
虞欢一愣,顺着他节骨分明的手指看过去,蓦地想起来他也是遭受过这种酷刑的人,胸口顿时像被钝器狠狠重击了一下,指甲几乎要嵌进胳膊肉里。
齐岷发现她神色不太对,眉峰渐拢,不再调侃,用指敲茶杯:“喝茶。”
虞欢嘴唇发白,看向那一杯茶,怔忪半晌,才伸手握过来。
齐岷并不清楚她内心所想,只以为是被货舱里的事情影响,开解道:“人还在,能回家,总比葬身荒野好。”
虞欢握茶杯的手微抖,想起齐岷全家罹难,他孤身一人被流放至海边受苦六年的事,心脏越发像撕裂一样,泪水涌动,眼圈顿红。
齐岷默然,便欲一探究竟,虞欢偏开头,深吸一气:“田兴壬为什么要这样做?”
齐岷能听出她声音微颤,似带着恨意,又似暗藏着痛楚,心里疑窦更深,少顷才道:“豢养杀手。”
虞欢颦眉。
齐岷解释道:“东厂能在朝廷里一手遮天,一半靠皇权,一半靠杀手。负责替冯敬忠豢养这些杀手的人,便是田兴壬。去年年底,东厂倒台,田兴壬提前获悉消息逃离京城,带走了一批潜伏在京城里的暗哨。如今他派人在登州四处拐掳男童,施以宫刑,应该是为储备精锐,以备来日东山再起。”
“养杀手,就一定要阉掉他们?”
“这是东厂的规矩。”
虞欢悲愤填膺,噙泪看回齐岷。
齐岷:“还有什么想问的?”
他表现得很平静,似乎那些伤痛根本与他无关,虞欢含着泪道:“你是他养的杀手吗?”
齐岷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大概明白她为何如此了,否认道:“不是。”
虞欢却似乎没有听出这句话里另一层否认的意义,究问道:“那,他欺负过你吗?”
这个问题她之前问过,那次是借着酒劲,这次不一样,她问得很清醒、很确切,像一位要为稚子讨回公道的母亲。
齐岷意外自己竟然会联想到母亲。
心底蓦然涌上一股久违的感动,为这种类似于来自母亲的关怀,又或是在苍茫天地里被凌*辱磋磨后的一次爱怜和庇护。
齐岷想,他大概是漂泊得太久,孤孑得太久了,以至于这一刻竟会觉得这种关切充满诱惑,令他不再想去深究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