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灯熄时,周宫紫宸殿方才迎回它的主人。傅秉忠为皇帝将外穿的鸦青羽缎斗篷解了,左右小内宦立上前伺候更衣,将皇帝微服所穿的青罗长袍并系腰的银装蹀躞带、乌皮鞶包、白鹿玉佩等,都解捧给其他宫人,手脚轻快地为皇帝摘冠除靴。
傅秉忠悄瞥了眼被皇帝信手搁在案上的面具,近前劝道:“陛下,夜深了,且就安歇吧。”见皇帝“唔”了一声,立命云霜等宫女伺候梳洗,又因今夜不是自己值夜,在宫人伺候毕后,与他们将殿内灯火熄了大半,同退出了天子寝殿。
殿内,皇帝却辗转许久未能入睡,及睡了,梦中也不安宁。他近年来常做一梦的,梦中深殿幽幽,他手搂着一具娇软的躯体,躯体的主人轻声啜泣,泪珠簌簌地滴在他的手背上。当是温凉的,可他却觉泪珠发烫,像直烫到了他心尖上,总计也没落几滴泪的,可那泪水落下时,他却觉是惊涛洪流,将他心都淹没了。
从前这梦里,总是幽暗无光,他从未看清过那哭泣女子,而今夜,今夜他竟望清了她,竟就是浮香楼那慕姓少女的形容。她轻泣地梨花带雨,眸中泪珠滚滚欲坠又被她倔强忍住,鬓发散乱,两颊晕着病态的浮红,叫他望一眼,就禁不住在心中责备自己做错了,但到底错在哪里,梦中的他迷惘,梦醒后亦糊涂。
醒坐起身时,正是寅初—刻。皇帝抬手撩帐,望向那远处案上的一团乌影,想自己这是夜有所见、夜有所梦。
携这面具下楼时,原是要唤住那少女将东西给她的,谁想这小娘子走得飞快,像有猛虎在后追她,离了浮香楼就跟逃命似的,眼见着就没入人群中了。傅秉忠问是否要命人追回,言下似觉他对这少女起了心思,但他其实并无那样的心思,只是觉得她有几分意趣罢了。
敢想人所不敢想,道人所不敢言,做人所不敢为,不知这样一个看来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如何有这样的胆量和倔心,骨子里像只初生牛犊,有着孤勇的莽性与蛮性,外在又像只林间小鹿,瞧着纯稚乖顺,但眸光顾盼时,便因骨子倔逆,有压不住的明/慧活泼的神气,悄悄地在眸中如星子闪动。
想着已起身下榻,将她遗下的面具拿在手中。这面具形制甚合他意,若他在宫外摊上瞧见,说不准也会买上一张。皇帝将之拿近榻灯凝看,观其鹤翼飘举,又想起这少女在大胆直视他时,眉眼间的不羁神采。只这神采在恪儿登上二楼时,便立消失无踪,当时少女紧张地死攥着手,像若恪儿再逼近几步,她能将指甲攥嵌进肉里,生生抠出血来。
是真的怕极了。他先前听看她言行,一时“歹竹”,一时又敢避不参见皇子,以为她胆大包天,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其后又见她因恪儿有可能闯进雅间,吓得面无血色,不知是怕被发现后会被以大不敬治罪,还是就只是单纯地害怕恪儿?
是恪儿对她做过些什么吗?将她吓成那样,吓得可怜。
他二人俱是绮年玉貌,难道是有什么知慕少艾的纠葛在内,是旧相识?
若不是,恪儿当时的出现,未免也太巧合了些,还是旧相识的好。
皇帝将面具抛回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