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Chapter 80

回到办公室,贝尔纳黛特将那份结果报告又看了一遍,目光停留在最后一栏的“适配度:98.36%”。

比起此前的最高记录也才73.4%,这几乎就跟写“他天生是为融合样本蜘蛛毒液而生”没有区别。

但这一切都仅限于理论上。

从生物学角度以及实际情况来看,081目前年纪还太小,身体各项机能都没有发育成熟,体质也很差。来到奥斯本实验室两个星期,他有一半时间都在感冒发烧,前两天才刚好全,所以贝尔纳黛特才这么快就安排给他做体检。

总之,现在完全不是做实验的最好时机。也许过几年,至少等他成年以后再尝试会好很多。

她放下报告,目光瞥见前两页的视力测试,才发现这孩子原来还是个近视。

怪不得他总是喜欢凑近了看人,稍微离他远一点就习惯性眯眼睛,视线不聚焦。

拿起一旁的电话,贝尔纳黛特给自己的助理打过去:“帮我找个验光师。”

有了眼镜以后,081的书虫本性简直暴露无遗。为了能换到各种新的书本,他甚至都学会了主动配合研究员进行体检,包括他最害怕的抽血,以及努力参与各种训练。

当然意料之中的,他的体能测试全都一塌糊涂,反而在智力方面表现格外优秀。

在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和刻意教学的情况下,他已经能学着贝尔纳黛特的样子,通过气味和成色以及各种步骤繁多的试剂检验,准确辨别出许多种复杂药剂。偶尔在助理忙不过来时,他甚至还能帮贝尔纳黛特独立完成一些小实验,然后一脸期待又克制地等待着她给予赞赏。

如果不是因为被选中成为实验体,他未来在科研方面的成就简直难以想象。

贝尔纳黛特这么想着,有点走神地望着081身上已经短了一截的病号服,盘算着也许该让人给他送来几套新的。

“贝妮。”081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有点不满她的注意力不集中,“实验做完了。”他再次重复,讨赏意味明显。

她很快回神,伸手摸摸他的头,朝他道谢,却发现他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反应,于是不得不放下手里工作,主动伸手轻轻抱了抱他。

感受到被熟悉体温和气味包围的那一刻,081终于笑起来,眼神清澈灿烂,脸色有点腼腆的微红,看起来很高兴。

这是他除了书本和做实验以外,另一件很喜欢的事,被人拥抱——准确的来说是被贝尔纳黛特拥抱。如果换做其他人,哪怕是经常会见到的助理小姐和康纳斯博士,081也会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感。

为此,康纳斯博士还曾经半开玩笑地说:“看起来他似乎把你当成了他母亲的代理。”

常年待在实验室里的孩子在心智上会明显幼于正常的同龄人,这是每个实验体都有的共性,方便研究员能更好的掌控他们。而孩童时期的人类则会因为天性和心理的不成熟,对自认为的母亲有着极其强烈的依赖感。

贝尔纳黛特听到这句话,并没有多想什么,只当是和以前差不多的情况,并回之以调侃:“我会将这当做是您对我看护工作的认可。”

康纳斯听完,沉默地注视着081片刻,再次补充:“寻找其他实验体的进程还在继续,我过两天会和其他人去一趟霍金斯。我还是那句话,不能将太多精力只投放在一个实验对象身上。那会为我们带来一些不必要的联系和麻烦。”

察觉到这句话里的微妙警示意味,贝尔纳黛特转过头,神情沉静地保证:“我完全明白并竭尽全力支持您的决定。”

康纳斯朝她略一点头。门口传来助理小姐的声音,是081的新病号服送来了。

经过惯例的清洗与消毒后,贝尔纳黛特将衣服和几本新的书带去给了081。前两天的体能训练里,他终于勉强摸到了及格线边缘,虽然客观来讲还是很差劲,但对他而言的确已经尽力了。这几本科幻类型的故事书足够他打发时间到即将来临的圣诞节。

临走时,她注意到081的情绪有点低落,于是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背,问:“怎么了?”

“我今天体检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圣诞节放假。”他扶着有些笨重的眼镜,暖棕色的眼镜闪烁在镜片背后看上去有点可怜,“你是不是很快也要放假,然后很长时间不来这里了?”

完全没想到他担心的会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贝尔纳黛特在回答他不会的同时,也第一次认真思考,他似乎真的有点过度依赖自己了。

应该及时纠正过来才对。

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想将他往外推,告诉他就算没有别人看到也应该和异性保持距离。但说真的,他可能连什么是异性,又为什么要和异性保持适当距离这个问题都搞不懂。

作为实验体的孩子是没有正常社会伦理观念的。

他对贝尔纳黛特的依赖与毫不设防,全都是被人类本能所驱使着产生的自发行为。就像流浪动物遇到对它们进行投喂和保护的陌生人,就会不自觉跟着他们走一样。过于年幼的思维让他下意识将负责自己所有生活起居的研究员,视为自己可以无条件依靠的对象。

“他似乎把你当成了他母亲的代理。”康纳斯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

这让贝尔纳黛特有点头疼,目光在他靠在自己胸前的毛茸茸脑袋,和身上因为抽血和体能训练而造成的青红伤痕之间来回徘徊几圈,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任对方的行为。

反正,他也就是个连多跑两圈都会大喘气得跟要他命一样的小男孩,照顾他其实就跟照顾一只幼犬没什么区别。她这么安慰自己,带着种连她自己都很难形容的恻隐之心,莫名其妙得找不到任何来源。

然而很快,贝尔纳黛特就意识到,人始终是人,和小猫小狗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照看一个会不断成长的男孩,要遇到的有些麻烦甚至是完全超出她预料的。

那是081来到实验室的第二年,已经十四岁过半。

有天早上,贝尔纳黛特照例去房间叫他起床,准备开始今天的学习和训练。然而任凭她敲了半天的门,081仍然没有回应。

她下意识以为是对方出事了,于是想都没想就用自己的身份卡强行刷开了面前的大门,然后看到081正浑.身.赤.裸着呆坐在床上,一副神游天外的呆滞模样。

见到贝尔纳黛特进来,他慌忙拉起被子裹住自己,脸色腾一下变得通红,结结巴巴说:“早……早安,教授。”

很奇怪。

不是说他会这样不穿衣服地坐在床上这件事。每个人的睡眠习惯不同,对于081这样睡觉时讨厌任何束缚,所以总是把自己扒光了裸.睡的行为,贝尔纳黛特没打算纠正,也不认为这是个问题。

但有点麻烦的是,大概因为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体检,这些实验室出来的孩子早就对此感到麻木。他和之前的几个实验体一样,完全没有最基本的,比如自己的身体不能给别人看的自我保护观念。

天知道在贝尔纳黛特第一次走进他房间,打算叫他起床,结果却发现他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还毫不避讳地朝她照常笑着打招呼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要直接裂开。

但作为科研人员的良好职业素养又让她很快平静下来,只说:“立刻把衣服穿上。”

然后,贝尔纳黛特花了好一段时间来教导他,让他明白除了体检以外,随意暴露自己身体的行为非常不好,必须马上改掉。

简而言之,她在努力帮对方构建作为人的社会道德伦理观念。

因此,看到在自己走进去以后,081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找东西裹住自己,并呈现出明显的难为情情绪,贝尔纳黛特却由衷感到一丝欣慰。

但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旁人的情况还称呼她为教授。

这实在很奇怪。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081旁边,目光落在他不自然紧绷着的脊背上,微长短发下是一对通红的耳朵:“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刚刚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门你也没有回应。”

“呃……”他躲闪许久,似乎是想坚持着隐瞒什么事,但又最终在贝尔纳黛特温柔的态度中丢盔弃甲,转身埋进她怀里。

薄薄的被子随着他的动作从头顶滑下来,露出一片肤色苍白的肩膀和手臂肌肤,看上去确实非常瘦弱。

他用力抱紧对方,充满恐惧地说:“我生病了,贝妮。”

将被子牵起来重新盖回他身上,贝尔纳黛特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害怕。在这里,在这个最受奥斯本重视的科研项目中,只有最优秀和健康达标的实验体才会被视为是有价值的。

因此每当081又要体侧不及格的时候,一旁的监察人员都会毫不客气地恐吓他,出不了线的残次品是会被随时丢弃的。

他不想被丢弃,不想离开这里,不想失去他最依赖的贝尔纳黛特。

于是每次不管有多痛苦,他都会咬着牙坚持完全程。

有时候助理小姐看不下去,会偷偷安慰081,说他就算不能成为跨物种遗传基因工程的实验对象,也不会像其他实验体一样被彻底放弃。毕竟他的学业成绩一直都非常优秀,要是实在不行,将他培养成新的研究员加入康纳斯博士的团队也不是不可能。

奥斯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人。

可让助理小姐没想到的是,081似乎并没有被这番话安慰到,反而还问:“如果不是我的话,那教授是不是很快就会去找其他实验体,然后也像现在照顾我那样去照顾他们?”

助理小姐被他的话弄得一愣,有点反应不过来:“那肯定是会的……”

这个答案让081皱着眉尖沉默许久,稚气未脱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尖锐情绪,语气很差地回答:“我不要这样。”

助理小姐张了张嘴,没敢问他到底是不要哪样——不想成为研究员,还是不想让贝尔纳黛特去照顾其他实验体。

她看着修整好后便再次投入训练的男孩,默默退出操练场,回到奥斯本大厦找到正在分析样本蜘蛛数据的贝尔纳黛特,犹豫不定地对她说:“教授,我觉得,那个孩子好像有点太依赖您了。我不知道,可我觉得这样是不是会给您造成困扰?”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这样对她说,贝尔纳黛特有点诧异地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怎么了?他给你惹麻烦了?”

“不……他很听话,训练和学习都很努力。就是……”

就是心态好像有点不正常。

助理小姐迟疑着无法找到一个足够委婉的表达,只能试探着总结:“他很在乎您,或者说,有点过于在乎了,以至于……”

贝尔纳黛特按住手里的鼠标轻轻点了几下,拉出下一页图表。屏幕上的蓝光投映在她清艳白皙的脸孔上,让她从表情到眼神看起来都充满距离感的冷静:“如果你被关在一个常年不变的环境里,一切生存必须都被另一个人控制着,你也会忍不住过度在意对方。生物的求生本能就是如此。我们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心态,才能更好地控制他们吗?”

话音刚落,贝尔纳黛特忽然感觉到一阵恍惚——被关起来,一切都依靠着另一个人。

这样的场景,让她陡然生出种微妙的熟悉和尖锐抗拒感。

就好像她自己也经历过似的。

她压下那种不明不白的陌生情绪,原本平静的心态被无可避免地影响到,让她开始有点烦躁:“你先去帮我处理其他工作吧。至于081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了。”

助理走后,贝尔纳黛特试图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眼前的屏幕上,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连带着那晚还做了一个无比恐怖又怪异的噩梦。

梦里她似乎正在被什么东西给追赶着,催促着她要想办法赢,想办法找到什么东西,然后……然后什么呢?

她躺在床上,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缕一缕,一层一层,密不透风地束缚着她。

好不容易等她找到足够的力气睁开眼,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被无数蜘蛛丝缠绕着,捆住手脚,拖向一头隐匿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物。

不管她怎么尖叫,求饶,厮打和反抗都没有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拽进那头蜘蛛怪物的巢穴里,被它按在蛛网上凑近过来,血红色眼睛和尖锐獠牙都贴在她因为极端恐惧而疯狂跳动的脉搏上。

她听到它在自己耳边嘶嘶低语:“快跑,贝妮,快跑。去找到我,然后杀了……”

毒牙在一瞬间刺入她的身体,剧烈的疼痛逼迫贝尔纳黛特惨叫着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在床上躺着,周围没有任何异样,只有身上全是冷汗。

到底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

毕竟有价值才能生存的人这条定律,不止是针对这些实验体,作为研究员的她其实也一样。

因此在听到081如此恐惧于自己是不是生病的时候,贝尔纳黛特完全是感同身受地抱了抱他,轻声安慰了好一阵,然后问:“你是感觉哪里不舒服?”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081浑身僵硬,没有在第一时间便立刻回答。

“到底是哪里?”她又问。

还是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