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推门进屋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刚好响起来,是本杰明打来的。
发现他终于平安到家,梅连忙跑过来拥抱住他,接着便满脸惊慌地将彼得上下打量一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我们看到新闻里说出现了怪物,而且遇袭的都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就在那个广场里……我们都吓坏了……彼得,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受伤,梅姨。那些怪物一出现后,我就立刻和其他同学躲起来了,别担心我。”彼得一边安慰着对方,一边用手指悄悄捏住衣袖朝下拉了拉,半遮住掌心,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开着梅随时可能会握住他手腕的动作。
“没事就好,平安回家就好,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梅心有余悸地捧住他的脸,确认他没有受到一丝伤害后才彻底放下心,浅浅的泪痕还残留在皱纹遍布的眼尾。
“我在这儿了,梅姨,已经没事了。”彼得说着,又俯身拥抱了轮椅上同样刚松一口气的本杰明,嗅觉敏锐地闻到厨房里尚未蔓延开的细微气味,立即抬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烤过头了。”
他的话一下子提醒了对方。
来不及去擦掉眼角的泪水,梅惊呼一声,连忙冲进厨房去拯救那些即将变黑的蛋烤松饼。
听着她不停自责居然忘记定时之类的话,彼得走进来,接过她手里那盘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失败品,再顺手从冰箱里摸出一瓶牛奶:“没关系,我正好很饿。再说,它们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将那些松饼和牛奶快速消灭干净,一下子都忘记提醒他已经快到晚餐时间,他不必吃那些显然口味不会太好的食物。
“你确定你一会儿还能吃晚餐吗?”她惊讶地问。
彼得咬着因为过焦而有些微苦的松饼点点头,伸手做了个完全没问题的手势,接着仰头将剩下的小半瓶牛奶也一口气喝了下去,最后在梅充满震惊的视线中露出一个又乖又甜的笑,视线余光还忍不住朝厨房里瞟,似乎还没吃饱。
“青少年嘛。”本杰明理解地笑起来,推着轮椅来到彼得对面,“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和贝妮一起,我们都没事。”他回答,手指习惯性地挠挠眉尾,轻快真实的笑意过于自然地流露出来,和前段时间总是心事重重,吃饭也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本杰明太了解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所以,你们是正式和好了?”
彼得抿住嘴唇点点头,手里已经空了的牛奶瓶被指尖捏着灵活一转,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开,手指反复拨弄着瓶盖拧紧又旋松。
“真的?”正在厨房里忙着煮汤的梅欣慰又惊喜地看着餐桌前的少年,“你主动去见她了?”
其实是她主动发的消息。
这么一想,彼得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失败,刚刚应该由他来主动找贝尔纳黛特说话和坦白一切的。
可一向在理科逻辑与创造性想法上活跃无比的脑细胞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面对有关贝尔纳黛特的不确定情况的时候,就总是会卡壳。
“差不多吧。”他含糊不清地回答,指尖不住地点在牛奶瓶上,“我们谈了一阵,她现在已经不再怪我了,但是……”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可本杰明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是你还没有原谅你自己,对吗?”
“那都是我造成的。”彼得微微垂着头,凌乱发丝的阴影投映在眼睛里,刚刚还愉快的情绪也跟着明显低落下去,“我没办法就这么原谅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别让悔恨压垮你,孩子。我从来没觉得这是你的错。”本杰明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贝妮的事,我为她感到很抱歉,也很难过,还曾经非常担心她会一蹶不振,所以时常和梅一起去看望她。好在她和她的外祖母一样,是个很坚强的姑娘,而且也一定非常在乎你。”
“非常,在乎我?”彼得下意识地重复一遍,清亮的棕眼睛眨了眨。一种莫名的欣喜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冒出心头。
“我认为是的,毕竟你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是吗?”本杰明扶下眼镜,笑着点点头,然后认真对他说道,“听着彼得,过度的悔恨只会让你寸步难行,你不能一直被它们束缚着。相反的,你可以做很多你能做到的事去弥补,不仅仅是对其他人,也是对你自己。”
彼得思考一会儿,曲起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触碰过袖口下的蛛网发射器,然后缓缓点下头,紧接着便听到梅在厨房里叫他:“我下午做好的蜂蜜柠檬派,是贝妮很喜欢的甜点,你给她们送过去吧。顺便问问玛蒂周末是否有空,我计划请她们过来一起吃晚餐。”
“好,我这就过去。”他答应着,起身去接过那盘刚从微波炉里端出来的柠檬派,开门朝马路对面的屋子走去。
此时的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了,太阳光奄奄一息地匍匐在西方,可贝尔纳黛特家里却没开灯。
彼得朝灌木丛背后的窗户张望了一眼,那里被窗帘半掩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他走上楼梯准备敲门,却听到玛德琳带着明显哭腔与怒意的声音从门背后传来,紧接着还有贝尔纳黛特的声音,很轻,被大门隔绝得很模糊。
举起来的手迟疑在半空中,彼得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敲响了面前紧闭的大门:“贝妮,是我。梅姨让我送点东西过来。”
里面一下子安静了。
他又等了片刻,终于有人来给他开了门。
迎着薄薄的橙红暮光,彼得看到贝尔纳黛特的眼眶带着明显的红,像是刚哭过,垂掩着的睫毛有种明显的湿漉。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邀请对方进去坐坐,而是只停在门口,目光落在彼得手里端着的甜点上:“蜂蜜柠檬派?”
“你最喜欢的。”彼得看着她,正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视线余光却瞥见客厅大大小小堆放着的行李包,一时间有点愣。
“贝妮……”
“替我谢谢梅,也谢谢你送过来。”她说着,伸手接过了彼得手里的甜点,低头准备关上门。
彼得下意识拦住她的动作,却又从对方抬起的眼神中看出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只能说:“那,一会儿见?”
“好。”
她关上门,回到客厅里,将手中那份香气浓郁的派放在桌上,听到玛德琳对她说:“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刚才应该告诉他的。”
“我不这么认为。”贝尔纳黛特拿起一旁还没被收拾进去的餐刀将面前的派切开,语气平静地回答,“毕竟我哪里都不会去。”
“贝妮——!”玛德琳焦躁地大喊,嗓音近乎嘶哑,“你不能在这件事上这么固执,这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安全!而且也只有我们离开了,彼得和他的家人们才能安然无恙,我们也是!”
她手中的动作一顿,抬头望着自己的外祖母,眼神出奇的沉静:“可我们已经逃亡这么久了,真的会有安然无恙的那一天吗?”
玛德琳一时有些失语。
贝尔纳黛特问出的这个问题,其实她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样终日漂泊的日子真的会有尽头吗?她们真的会安全吗?还是又像现在这样,短暂地平静下一个十年甚至更短,然后又被卷进同样的噩梦里。
一时间,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能颓坐在沙发上,用手捂着脸,发出的呜咽声不知是在呼吸还是哭泣:“我只是想保证你的安全,让你活下去,贝妮……我已经没有了爱人,没有女儿,我只有你了,贝妮……”
印象里,玛德琳从未如此脆弱地哭泣过。
她是贝尔纳黛特心里的超级英雄,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坚持又坚定地守卫在她身边的唯一亲人。
看到她此刻的样子,贝尔纳黛特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深深的歉疚感。
她走过去,轻轻抱住自己的外祖母,沉默许久,直到感觉对方的情绪变得稍微平静一些后,才开口低声说:“我很抱歉让你这么难过,外婆。我也明白你这么做的原因,可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记忆回到幼年时期,来到皇后区认识彼得一家人之前。
那时候,她的全部世界只有芭蕾的洁白与影子的漆黑,单调沉闷得像是一个坟墓。如果不曾有过这十年的斑斓过往,她也许能一如既往地忍受那样的生活。可现在……
贝尔纳黛特闭了闭眼,然后才接着说:“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活着’了。”
玛德琳颤抖一下,没有接话。她看着面前少女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冰绿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当初米娅彻底离开家时的模样。
那时米娅也是这么想的吗?也是无法再继续这样如同影子般的“活着”,所以连那个男人对她到底是虚情还是假意都没来得及去分辨,就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自杀似地寻求着解脱,孤注一掷。
“一直这样逃亡下去是没有用的,我们都知道。”她继续说,“而且他们,那些猎手、怪物,究竟是从哪来的。他们要找的那把钥匙是什么,我觉得我们必须弄清楚。所以……”
“至少不要这么快离开这里。”她语带恳求,低垂的浓密眼睫下再度蒙上一层透明水雾。
玛德琳出神般地看着贝尔纳黛特很久,一动不动,注意力从她略带血色的苍白脸孔来到她脚边折映着的影子,喃喃自语似地说:“这里的一切,不管是人也好,记忆也好,的确对你很重要,是吗?哪怕你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里总是过于灿烂的阳光,那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
贝尔纳黛特瘦削的肩膀轻微颤动一瞬,然后低下头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黑发顺着她的手臂滑落到怀里。
屋子里一片压抑的安静。
最终,玛德琳深深叹了口气,既疲倦又怆然的模样:“我曾经也像你这样想过,试图弄清楚我们被追捕的原因,弄清楚那把钥匙究竟是什么。可是我没能成功,还弄丢了我的爱人和女儿。”
“外婆……”
“好了。”她伸手擦一把脸,斑驳的泪痕还残留在眼角的皱纹里,“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你了,贝妮。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离开,那么我当然会留下来陪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不久以后,事情已经严重到了我们不得不离开的地步,你不能再固执,那个后果不是我们能承担的。”
贝尔纳黛特知道,这已经是玛德琳能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了,她不能再逼迫更多。
于是她点点头,将桌上切好的蜂蜜柠檬派递给对方,彼此沉默着吃完了一顿简便的晚餐。
回到房间里,贝尔纳黛特打开电脑,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桌面的书架上。
那里放着一个相框,照片是去年圣诞节时,她和彼得一起在屋檐下看雪的合影。草坪上带着彩灯的铲雪小机器人还是彼得自己动手组装的,贝尔纳黛特给它做了一条圣诞风格的小围巾还有帽子。
她有些发呆地盯着那张照片很久,直到刚才的激烈情绪全都逐渐平静下来,让她开始忍不住反思自己这样固执地不愿意离开是否真的是正确的。
如果身边的人因此而受到伤害,那……
还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窗户处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玻璃的声音。
她抬头,看到彼得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出现在了她的窗户外,猫一样灵巧地蹲在不算宽的花架上,手里还捧着一个系有绿色丝带的礼盒。
“彼得?”贝尔纳黛特愣了一瞬,连忙起身将窗户打开。
少年身形一矮便轻盈无声地跳了进来,动作带着种利落的雅致。
他是怎么能做到一点动静都没有的?贝尔纳黛特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似乎蜘蛛这种生物就是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
明明上一秒还在你面前,结果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你怎么找都找不到,只能活在对方随时会突然出现的深刻恐惧里。
她被自己这个联想弄得有点恶寒,甚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旋即皱皱眉,将它抛到脑后去。
“给你的礼物。”彼得说着,将手里的礼盒递了过去,棕色的漂亮眼睛在灯光下是如此温暖而明亮。
贝尔纳黛特接过来打开,看到里面是一个能被捧在掌心里的迷你月球小夜灯。按下开关后,淡黄色的暖调灯光立刻充盈在房间里,柔和清新,像是把月亮抓在了手里。
“看看周围。”彼得提醒。
灯光将月球上的每一寸细腻纹路全都放大后映照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被一整个星球包围了起来,天花板上是一行笔迹熟悉的英文句子——“我的安宁,我赐予你”。
这是贝尔纳黛特在看过的许多书中,莫名很喜欢的一句话,还曾经写在课本上过。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投影,视线逐渐下移,来到面前少年被灯光映照得格外俊秀漂亮的脸孔。
彼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下眉尾:“对。之前你用了快七年的台灯已经坏到不能修了,所以我就给你重新做了一个。”
说完,他看着对方,眼神清亮,故作轻松的语气里仍然有些许紧张的期待感没能被掩饰成功:“所以,这个礼物还行吗?你喜欢吗?”
贝尔纳黛特看着手里的月亮,又抬头看着彼得那双柔软如小鹿般的棕色眼睛,不由得笑起来:“谢谢你,彼得,我很喜欢。”但又有点不解,“不过,你为什么忽然给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