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月自不会拘谨,她坐在烤架旁,同眼巴巴望着烤肉的小娃儿逗了一会儿闷子,又从袖袋里拿出糖盒,送给他们吃。
那年轻的妇人翻着烤架,没一时想起来什么似的,托着背上的孩子,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门板上,再为她盖上了被。
乘月从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疾苦,这时接过一只羊腿,她撕下一半儿分给了身旁的小娃儿,接着咬了一口,喷香的滋味在舌尖儿发散着。
“你家里就你带着三个小娃儿么?”乘月忍不住发问,再环顾四周,这么晚了,却不曾看见有别的人。
那年轻的妇人杜英娘闻言,面色闪过些许的痛楚,良久才恭敬作答:“回贵人的话,民妇的男人去年在庆州战死了……”
原在一旁看着小马儿吃草的顾景星,闻言抬起了眼睫,望过来的眸色沉沉。
那年轻妇人手下不停,为孩子们将羊肉撕成小条,再端来羊汤给他们,照顾孩子一丝不苟。
似乎是察觉了贵人们的沉默,杜英娘有些抱歉地道了一声对不住。
乘月看着杜英娘沉默的神情,再看着她佝偻着身子细心照顾孩子,顿觉得手里的羊腿都不香了。
“倘或没有帮手,该怎么带娃儿呢?”乘月回想着自己从小到大身后都跟了一串人,再看看身边儿拘谨的小娃儿,不禁心里酸酸的。
“民妇的娘家与婆家都在边境上的村庄,男人们一成年便都会去从军,民妇的父兄、相公,都死在了战场上。民妇在那里度日艰难,才来到这里。”
杜英娘说着战死沙场的事,像是在说天气晴暖,乘月不禁扭头问顾景星,“……是强征?”
顾景星在静夜里摇了摇头,杜英娘却连连摆手,解释道:“莽古哈人凶残的很,攻下一座城池便会屠城,所以我们边境村庄的男人们,都会主动从军……”
为了保护粮食、女人和孩子,他们会主动去抗击敌人的入侵,即便明知道会战死疆场,却也义无反顾。
乘月只觉心里很难受,默默地将手里的半只羊腿啃完了,忽听得那门板上正熟睡的奶娃儿哭闹了起来,许是做了噩梦,杜英娘擦了擦手去哄,乘月便站起身,跑到了顾景星的身边,仰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把两只手平平地递在他的眼前。
顾景星垂睫看,公主的眼神楚楚,两只雪白的小手上有些羊腿的油渍,光光亮亮的。
他接过公主的手,另一只手取出棉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她的手心,乘月却古里古怪地晃了晃手,踮起脚悄悄同他说,“……给我点儿银子。”
顾景星恍然,他往远处随行的护卫轻扬手,立时便有两个护卫小跑而来,从怀中掏出了一袋银子。
乘月悄悄接过银子,又在杜英娘的毡帐前坐了一会,最后悄悄地把银子塞进了奶娃的襁褓里,接着才同她道别。
出了那间毡帐,乘月连骑小马的心情都没有了。
对于深居宫城里的公主来说,倘或不是在杜英娘的毡帐外谈了一回天,恐怕她只能在《兵车行》里窥见一二人世间的疾苦。
她在月亮下慢慢走,心情低落的无以复加,顾景星似是察觉到了她难得的沉默,只陪着她慢慢行,良久才听见公主在一旁轻轻地说:“元善的爹爹开春去了边境,到现在一封家信都没有,她也正烦心呢。”
这般看来,好像她身边最喜欢的人,亲人都在边境为国征战,而她却是大梁的公主。到底还是生出几分歉疚之情,她闹不清楚自己的低落情绪源自哪儿,只是闷闷不乐。
顾景星陪着她慢慢走,一直走回了毡帐,苏元善在门前迎她,乘月一眼就望见了她红红的眼睛,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搂住了元善的手臂,往毡帐里去了。
顾景星在门前伫立一时,都虞候盛玢领着护卫赶来,拱手向他禀报:“西南方不知道哪里来了野狼,属下已命神机营前去驱赶。”
草原的野狼常常成群结队的来,它们凶残阴狠,把目标对准牧民们的牛羊,一口便能将牛羊的喉咙咬断,更有甚者,还会主动攻击人。
亲军司步军司来这儿的第一日,便已查探好地形、确认这里安全,才会将毡帐扎在这里,未曾想今夜竟来了狼群,这是了不得的大事。顾景星颔首,不过略微思索一时,便翻身上马,领着护卫队往西南方的草原疾驰而去。
乘月搂着元善的手臂进了毡帐,坐在了软席上问她,“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如何我一来就瞧见你眼睛红红的。”
元善原本只是红了眼圈,这一时听见公主问,一双楚楚的眼睛里,便滚落出了眼泪。
乘月还在猜,“我看见你同少师一道儿看月亮去了,莫不是少师训斥你了?可是你的功课很好,授课时你也听得很认真,少师有什么地方可指摘你的呢?”
公主猜的很离谱,元善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她拭泪,细声为少师分辨着,“不是少师,少师待我很好,我同他一道去看草原的月亮,他还说了三千工匠凿月亮挖七宝的故事给我听……”
乘月一听不是少师,倒有些奇怪了,她歪着头看元善,“那还有什么事?我们在坝上的草原,连我爹爹都不能跑来教训我,还有什么人敢给你气受?”
元善吸了吸鼻子,语声几度哽咽,“……陛下的确派了天使来看你,这会儿在鄱阳长公主那里候着呢。”
乘月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看元善,元善叹了一息,轻轻说道:“方才天使随行的队伍里,捎来了我娘的口信,只说晚间家里来了客人,是我父亲在边境的部下,他说我的父亲如今在军中一切安好,娘亲知道我担心爹爹,连忙派人往这里送了口信。”
乘月闻言松了一口气,一下就搂住了元善,拍拍她的肩背,“原来是喜讯呀,你哭成这样,差点把我的头吓掉了。”
元善一双柔美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儿,使劲儿地点点头,同乘月抱在了一起哭。
“我好高兴呀,我娘亲成日里在家里盼着爹爹的音信,这会儿一定高兴坏了。”
“后日回到京城,你就直接回侯府去。”乘月安慰了一会儿元善,便由云遮侍候着去洗漱更衣。
再回来时,元善已然窝在了软被里打着小呵欠,见乘月换了一身儿浅樱色的寝衣来,眉眼纯质干净,直让元善看得喜欢,她问起乘月同顾景星去骑小马的事,语声里些许憧憬。
“同顾景星一道骑马有趣儿吗?……释云说她们坐在篝火旁吃了烤肉喝了果酒,钺戎王世子很有趣,瞧着是个端方的读书人,可喝了酒之后还会甩着袖子,跳他家乡的舞蹈呢。”
乘月想到那一轮大月亮下为他牵马的清俊身影,只觉得心田盛了蜜,漾啊漾。
“……他总为了少师同我怄气。”乘月趴在软被里,托着腮说道,“我总想着,世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我与他是青梅竹马,五年未见,可以谈一谈北境的风雪,边关的黄沙,甚至可以说说莽古哈人的凶残,做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与我怄气上呢?”
元善说是,乘月给自己翻了个面儿,仰躺在软被上,双手搁在心前,眼睛里满是甜蜜。
“后来他果然同我说起了北境的事儿……”
乘月说起顾景星在荒漠里迷途的故事,元善听得津津有味,她是武将家的孩子,最是知道战场的残酷的,她想了想,问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倘或你同他成婚之后,他陷落在战场里了,你该怎么好?”
乘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闻言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会骑马去战场找他。”她很坚定,“所以我一定要学会骑马。”
元善觉得此时的乘月和往常温软的样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了,有些小小的震惊。
“那若是……”她提出了假设,但是不敢说的太残酷,“若是他受伤了呢?”
乘月歪倒在元善的头上,“我会把他背回来……”
她想到那个把奶娃娃背在身上的杜英娘,觉得自己也可以,“我会保护他。”
公主在元善的眼里的形象崇高又伟大,两个小姑娘头窝在一起说了半宿的话才头并着头睡了。
到了夜最深浓的时候,熟睡中的苏元善忽然被毡帐外的响动惊醒。
外面有一声声狼嚎的声音,接着是轻而杂乱的脚步声,元善慌乱极了,推醒了乘月。
“好像有狼的叫声。”
乘月睡眼惺忪地坐着,揉了揉眼睛,忽听得毡帐外有人低低呼了一声“步帅小心。”
乘月一个激灵惊醒了,她的心头闪过一只野狼与顾景星搏斗时的画面。
她看到了鲜血洇湿了顾景星的肩头衣衫,勇敢的小公主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在毡帐里左看右看,寻找不到称手的武器,最后无奈抓起了软枕,飞弹一般的从帐中冲了出去。
野狼在远处嚎叫,为防止毡帐左近被钻空子,顾景星领着护卫巡视,忽然听见公主的毡帐帐门倏地被打开,赤着脚散着发的小公主,抱着大软枕冲出来,有如一颗飞弹。
他心头一惊,顿住了脚步,正当好地将她接在了怀里,只是巨大的冲击使他趔趄后退了几步,才稳稳地站住。
乘月稳稳地落在他的怀中,一脸的不明白,顾景星垂眼看她,眼神探询。
“公主……想做什么?”
乘月在他的怀里抱紧了软枕,认真复盘了自己方才的动机,仰头道:“我说我出来打狼,你信吗。”
作者有话说:
终于v了,我会努力日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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