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自我驯服(11)

他想得给云集求个保健康的平安符。

灵不灵的,他虔诚一点儿,万一佛祖就能让云集肠胃好点儿呢?

丛烈没想到那寺院还挺远,又过草原又要骑马上山的。

隆冬的草原白茫茫的,一望无际的寂寥。

山不算高,不然这个时节应该已经封了。

他们和地导一起骑着马,路过一座一座枝叶凋零的环形树林。

日光的概念逐渐淡了,四周静谧得仿佛时空随着马蹄声倒转。

林间偶尔有野兔跑过,带起一道悉窣的雪尘。

“到了。”地导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跟丛烈说:“里面不让骑马了,我在外面的驿站等你们,集合时间之前回来都可以。”

丛烈向地导道过谢,跟着同行的人们一同向庙群走去。

远远地传来层层叠叠的诵经声,他们路过一条条排布着铜色转经筒的长廊。

很多穿着鲜艳赘规的当地人边低声诵经边长跪在地,朝着寺庙的方向恭敬地叩头。

空气中是淡淡的香火气,还有一种油脂燃烧特有的焦香。

他们路过一个寺院的时候,里面坐着一群十五六岁的艺僧,正把一团一团的雪白泡进冰水里。

他们同行的男孩笑着问:“这是在洗雪吗?”

他旁边的女生回答:“不是啊,这是在做酥油花呢!要用冰水才能洗干净,不然温度稍微一高就化了。”

丛烈朝着那半敞的院门朝里看,果然看到年轻的僧人正把淘洗好的酥油从冰水里捞起来。

那僧人看起来年纪比他们还要小,理着带毛茬的寸头。

一双手冻得像是快要滴血的红萝卜,肿得吓人。

他把手里白膏似的酥油稍微控干水滴,捏出一个大致的形状,堆叠在面前的底托上。

丛烈才看了几秒,一个老僧人走到门口挥了挥手中的长棍,凶狠地朝着他们喊了一句藏语,用力把门撞上了。

“真吓人……”女孩往身后躲了躲,赶紧跟着人群往其走了。

丛烈朝前走着,心里是刚才院门前的那一幕。

那像是要滴血的手,那纤尘不染的酥油。

“哇!好漂亮!他们在做的就是那个吧!”女孩子兴冲冲地指着一座宝塔似的高台,“酥油花!”

丛烈也顺着她的手望过去。

大盏大盏的神佛塑像,用雪白的酥油捏就,耸立在由大小庙宇构成的土黄色背景之中。

四处点缀的精致格桑花和莲花都在中心点了灯,在阴沉的雪云之下与佛像上的金箔呼应,如同肃穆的圣光。

在那一片半暖的金红当中,丛烈总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穿心而过。

好像这佛教圣地有镇不住的愧疚。

“你会对我好吗?”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丛烈乍然想起这么一句。

是他梦见过的。

他眯着眼盯住那座酥油做的高塔,突然听见骚动由远及近。

两个红袍僧人正合力把一个人往外抬。

那人穿着一身不错的衣裳,放在这寺庙外的声色犬马当中,应该起码是个上流的斯文人。

只是再好的手缝西装,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也是过于单薄了。

尤其那人的膝盖已经磨得血肉模糊,像是自山下一路膝行而来。

隔着很远,他们都能听见那男子在喊:“我不走……我不走……如果人有六道轮回,他一生没做错事,错的人是我!我为什么不能替他求一个来生!”

等那两个僧人近了,丛烈也把那男子看清了一些。

血从他的额头上不断渗出来,把他的脸上、前襟全沾成一片红。

“我把他换回来成吗?”他无助地向那两个僧人哀求,“高僧说人的前世今生都有因缘际会,那是不是其实还是有办法让他回来?我把他换回来,我去死行吗?科学做不到,你们也做不到吗!?”

“换我去死行不行!”他在两个健壮僧人的手臂间不断挣动,像是一条刚出水的鱼,“如果佛祖真有知,我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永远不跟他相见,永远得不到快乐,日日受鞭笞!我愿意以身为灯,永生永世在地狱煎熬供奉!”

“你们让他回来吧,我求求你们……”

他的眼泪和血污混在一起,狼狈狰狞地在他脸上冻结,成了这漫山苍白中最凄楚明艳的粉红色。

两边的人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目送着两个红袍僧人将那语无伦次的疯子向山下扭送。

丛烈回头看那座最高的酥油塔。

其中手结法印的佛祖依旧是和从前一般的慈悲,无喜无怒。

同行的人议论着朝前走了。

只有丛烈依旧站在原地,凝视着那双温和却无情的眼睛。

他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抓不住的场景,但他心里却为那些场景生出无尽的哀伤。

他是在为刚才的“好西装”悲伤吗?

丛烈不知道。

他久久地望着那座酥油塔,直到天上的云散了一些,稀薄的日光洒下来,融出一层暖。

“轰”的一声。

那雪白的佛像自肩头坍塌了一半。

而另一半的酥油像是烛泪一般地缓缓融化又滑落。

依稀间,佛祖的面容仍旧是慈悲的。

--

“喂?”丛烈等到晚上十一点,估摸着云集应该收拾好要上床了,就立刻给他拨了通电话。

他没想着自己会这么没出息。

只是二十几个小时没见着,心里就已经像是失重一样够不着底了。

云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累,上来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听他这么问,丛烈的心一下就更软了,“我明天晚上能到家,要不然你就在我家等着我,行吗?”

但是云集听起来也没有很高兴,“我明天不能住你家。后天吧,我们俩见一面,我有事要跟你说。”

说到最后一句,他甚至有掩饰不住的低落。

丛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问是什么事,而是问云集:“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了吗?我妈说专门给你做了好吃的,要馋我。说说看,都吃什么了?”

云集那边先是安静,然后传来了很低很低的摩擦声。

等云集在开口的时候,已经有了微弱的鼻音,“丛烈,你会去德国的,对吧?”

丛烈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事,而且这么急。

他很耐心地问:“发生什么了?”

云集不说。

虽然心里逐渐焦灼起来,但丛烈表面上还是循循善诱,“不急,你慢慢跟我说,出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