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

脱口而出后,裴绮真立马便反应过来。

这里的叫法,也许不是……

“在我们的口中,它被叫做安置区。”蒂利海在她身边停下,神态依然客气而自然,“您知道的,即使这个世界看起来再美好,也难免有其阴暗所在。”

裴绮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识到了何谓现实。

这么对比起来,她确实该庆幸自己的穿越首落地没有很糟糕,甚至……

“……裴小姐?”

什么?

听到自己被喊,裴绮真抬起头来,却看见对方脸上的笑容挟着少许无奈。

“您还在想刚才的事吗?”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蒂利海略带叹息道,“或许是我的错,不该向您提起这些。”

闻言,裴绮真皱了皱眉:“为什么?”

“仅因我的一句话,您便陷入烦恼——”蒂利海说,“这确实是我的罪过。”

“不是……”

裴绮真想解释自己心里另有所想,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站在原地蹙眉半晌,终于道:“难道在你看来,这种事不提起,就是为我好吗?”

“至少提起,对您没有任何的助益。”蒂利海低下脖颈,看起来温和又谦逊。

“你是觉得,我生活在象牙塔中,不谙世事?”

“请您原谅,我并非此意。”蒂利海鞠了一躬,“只是世态历来如此,您我二人也做不了太多。”

“那你是认为,既然我没有能力去改变,就无所谓知道不知道?”

“裴小姐,我理解您怜悯穷苦大众,但安置区这类复杂问题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解决亦非一蹴而就之事。我并不愿混淆您的视听,只是这类长期沉淀于底层的社会问题,知道了亦不过是徒增烦忧。我只是希望,您今天能够拥有一段愉快之旅。”蒂利海再次朝她鞠了一躬。

“那么你是以为,我或许不喜欢,但也并不讨厌粉饰太平,所以对于这类话题该避则避,只要不提起就是皆大欢喜?”

这一霎,蒂利海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

旁听的达尼森管家仿佛看不见这一幕似的,继续保持着自己的背景板人设,安静地守在裴绮真身后。

“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尔后,裴绮真捡回被自己丢掉的尊称,重新克制发言,“我只是想纠正您,所谓‘为我好’的观点。”

“很抱歉让您为此不快——”

蒂利海口气依旧温驯,但那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却遽然恢复到初见那一刻的直白,甚至远比那时更具锋芒。

“但我确实不认为,这种事有被提及的必要。毕竟它离我们十分遥远,不是吗?”

“看得出来,您的世界和‘安置区’完全平行。我也很难否认,让这种事波及和卷入自己生活的不必要性。”裴绮真对上他的视线,“我只是略有不解,您的避而不谈,究竟是出于为此感到羞耻,还是单纯视人而定?”

她并不想表现得咄咄逼人,只是很不喜欢对方那种轻飘飘的口吻,以及对于自己看似保护实则设限的态度。

“我想您应该明白,我只是社会大众中的普通一员。”蒂利海说,“我的态度是大多数人的态度,我之口是大多数人之口。在上位者对此真正重视前,我等之辈所能做的不过是随波逐流。”

他那双澄碧眼眸宛若漾着碎冰的大海,看起来冷静又漠然,仿佛永不会为人世浮沉而动。

“谢谢您的提醒。”裴绮真面色未变,“我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一切。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不得不说,事实如您所述,个人的力量确实十分之单薄。”

蒂利海看着她,未置一词。

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在您看来,此事不值得成为一时的谈资,因为它既难于改变,又十分不光彩。我理解您的立场,也并非理想主义者——事不关己的态度,人人都会有,包括我自己在内。”

裴绮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之人,在自己的生存尚成问题时,她不会去泛滥恻隐之心,更不打算做一些损己利人之事。

“我无意将自己塑造得多高尚。我和您之间的分歧,不在于对底层民众能不能或会不会施以援手,而在于是否可以心平气和地去讨论他们的存在。”

不是一味的同情,也不是冷漠的无视,而是将他们从静默的、不被关注的空间中掘起,当作可以被正常提及,而非刻意回避和隔绝的群体。

或许如蒂利海所言,在今天他为主、她为客的这段旅程中,像安置区这种社会话题确实显得太过沉重。

不过令裴绮真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安置区在他口中连被一带而过的资格也没有——

若非她主动开口询问,对方居然不打算对安置区提及半个字,就像要用橡皮擦把生活在那里的人群,从兰士泊市的地图上轻松抹去一样。

“您为何一定要谈论他们?”蒂利海不懂她的想法,只以为她是不了解生存竞争的残酷,“弱肉强食,这难道不是生物与生俱来的本性吗?”

虽然继承了人类的文明,但兽人类骨子里的兽性从未磨灭,甚至很多时候是兽性而非人性主导着他们的处世方式。相较于人类,他们更为信奉丛林法则,也将其在社会中贯彻得更加彻底。

而这,亦是蒂利海为什么对生活在贫民窟的群体,既不愿提及也不屑一顾的原因。

弱者,就该待在他们的方寸之地。

“您和我都没有涉足那里的可能性,基于这个前提,我实在想不到讨论该话题的意义。”蒂利海冷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