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声声的信

这不是团聚,这是卫生局视察。

我里外不是人。

太爱干净,我的小孩朋友们会讨厌我,因为在我们这个村子不提倡一天洗一次澡。

不爱干净,我的亲人不爱我,嫌弃我。

我夹在中间,连根墙头草都得嘲笑我。

二年级,几个村小学联合办六一,地点在隔壁村。

妈妈给姐姐好几块钱,让她去看热闹。

我还是表演人员呢。

很不幸,我中暑了,连买水的钱都没有,口干舌燥,连自己的血都想喝。我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时,更加坚定我其实算个好人,因为很多人在这个时候会做出跟我相反的决定,他们口渴的时候只会去抢别人的水,又或者去喝别人的血。我尚是好人。

那时候村学里有个年迈的老师,他见我支撑不住,就拜托一辆拉牛车把我送回家。

被送回去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可以喝口水了,可以睡一觉了。

但事实是,我被堵在家门口。

爸爸妈妈面目狰狞的质问我,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她是城里长大的小孩,对这种乡村僻壤并不熟悉,我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回来,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我不记得当日可有头昏欲裂,只记得被父母堵在大门口,两个中年人恨不得刨开我的大脑,质问我,姐姐去了哪里,怎么没有跟姐姐一起回来。

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知道是因为自小被根植于心中的价值观,觉得长辈便可以肆意的对晚辈施加暴力,还是病痛带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后来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比较像是暴力的呢,是因为我事后回想起来时发现,那日的看客不仅有我们村子里的人,还有邻村的人,大家都在家附近的一块山头上眺望这处,观望这个无法命名的场景。

我的爷爷尚在人世,但家中一切都由二儿子做主,便是我的父亲。

因此爷爷同奶奶站在门外的柳树下看我被那般对待,此处并无嘲讽之意,只是铺叙事实。

他们一定没发现我中暑了。

四周有那么多人都在看热闹。

而我是大场面的主人公。

之后那位年迈的老师向别人哭我,说如果当时他在场,一定会教我爸做人。我感激他的好意,因为我不敢想象我死后会有人哭我,而我未死,就有人哭我,我感动不已。

但我那时被家人禁锢思想,认为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太差劲,所以平白谴责自己好几年。

偶尔我会提起这件事,想让亲戚们帮我讨回公道。

但是,

他们问过我最多的就是你怎么还记得那件事。我原以为他们要教我豁达,却不知这是我生平见识过最瞒天过海的谎言。只是因为施暴者贯会开撇责任,当你提及时必会反过来指责你小肚鸡肠。

更现实向的原因是,我的亲戚们之所以是我的亲戚,那是因为我是我爸生的孩子,他们首先跟我爸爸是亲戚,然后才跟我是亲戚。

我当时年幼,没能弄清主次,提出要向父母讨回公道时遭到暴力拒绝。

他们对我的暴力次数过多,多到我甚至以为这是理所当然,我那时以为全世界的小孩都跟我一样可怜。

所以我看到小孩就好想给他们一个拥抱,当然如果我有棉花糖的话,我会给他们每人一个棉花糖。

再过了几年,爷爷去世,父亲带着弟弟回家奔丧。

弟弟贪玩,我带他去堂姐家玩耍,他更加喜欢堂姐,便不愿和我回家,我无法子,心中暗涌妒意,这一桩桩一件件越发证实我不讨人喜欢,我便独自回家,并认定弟弟没那么蠢笨,不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毕竟堂姐家离我家的路程就算是个三岁的奶娃都知道怎么走。

但我回去后,我的父亲和一向号称待我如己出的大伯将我堵在门外,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发生了第二次,这一次是质问我把我弟丢到了哪里。

那日起我似乎开始懂得了一点自己的处境。

犹记得爷爷临死前像是失去记忆般不认人,他一个人蜷缩在炕头上,坑头下围了许多亲戚,然后那些亲戚一个个自告奋勇问爷爷,他们是谁,还认得不?

我不太记得爷爷说了什么,认得还是不认得,因为我的记忆被接下来的一件事给占满。

我二姑家的表姐将我拉过去,笑嘻嘻的同爷爷说认不认得这个人,爷爷当时鼻子里出了点气儿,然后用一种不知是轻蔑还是嫌恶的语气说:这就是那个混账,我哪能不认得。

我听完后羞愤欲死,上半身还以一种晚辈祈求疼爱的姿势趴在坑上,脸却已经埋在双臂中偷偷掉泪。

然后抬起脸,大家已经转去话题。我跑到厕所哭了一会儿,表姐又来找我,她也许是觉得我受了委屈,但是我那时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幼时什么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离别,正是这个表姐,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刚开始学习英语,也许脑袋笨些,她教我题目时我没听懂,然后她朝我脸上一耳光,可我仍旧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是我笨,我不懂这个题目,她打我理所当然。

当天晚上她离开我家,我思念她,所以边看法律讲堂边掉泪。

我这么写出来,用旁观者的眼光看了一下,大致能分析出来,假如我的家族可以用小说构思的方式解套,那么我就是那个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炮灰,是父母想生男孩却不慎生出来的一个女孩,由爷爷奶奶抚养,为后面的故事情节做铺垫,总之,我从不是主角,因而喜怒哀乐才那么的寡淡。

后来我逐渐懂点事,开始为自己着想,于是在意起那些伤害,我记得奶奶跟我说让我千万不要怨我父亲,因为当年有人要抱养我,父亲并没有同意,父亲买了火车票让她和爷爷带我回大西北时,他买的站票,几天几夜,一直站着,看到哪里有座空了就赶紧过去坐一会儿,她觉得我父亲为我付出了很多。

我又一次被说服。

是啊,我的父亲他原本可以把我送人,我本来的命就是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家庭里的二女儿,基本设定是会送人,过着衣不蔽体的生活,但我的父亲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不爱我,没当我是晚辈,他做错了什么呢,我难道能用现代的观点斥责他,说他不想抚养就不要生?他本来就不想生,只不过是想要个男孩,而我就是一个不该出现的意外而已。

我怪不了的。

我没有理。

我相信,我至死都不可能得到一句道歉。

因为没人会觉得亏欠我。

我能记得的事已经很少了。

不过最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在我人生前十几年中,家中一直住的是老旧的房屋,据说是爷爷低价买的,刮风漏风下雨漏雨。

家里能住人的只有一间房,我五岁前都是和爷爷奶奶一同住,晚上看完新闻就看央视的电视剧,具体是什么剧我已经忘记。

有一次我们村里的小孩一起在荷塘那边玩闹,刚下过雨,地面上的土壤性感到你只要持续以恰当的力道拍它,它就会变成美人柔嫩的肌肤。

在玩闹中,一位年龄大些的玩伴开始统领我们,指挥要捏房子捏厕所,捏人捏动物,大家嬉笑欢乐,一切都仿佛很美好。

下午三点多,我觉得饿,便回家拿了点饼吃,但觉得干吃太燥了,就揉碎了放在方便面的口袋里,活了点调料,奶奶又备了蜂蜜,我觉得幸福。

再回到玩闹现场,那个玩伴向我要方便面吃,您可能不甚明白,其实我们那时都将方便面当成神户牛肉一样的美食。

我心里有点耻辱,因为家中确实穷困,那也不是方便面。

但我跟他直说。

他不相信,他开始辱骂我,说我小气,我没办法,只好将吃剩的从家中拿出来给他,他不信、也许信了,只是因为吃不到方便面而愤怒,因此将怒气撒在我身上,其他的我都可以容忍,但他竟然说了一句关于我跟爷爷之间的事,她说我跟爷爷奶奶睡在一起,爷爷会对我、我会对爷爷做那种事。

我那时根本无法接触到性教育,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仍然让我震撼,他那句话让我感觉无地自容,让我再也没办法面对家里的男性。

我的爷爷、我的大伯、和我的父亲以及我的幼弟。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说,他是对谁都那样说还是单对我一人那样说,但他伤害了我,因为我的爷爷在我心目中是神圣的存在,他博学却沉默,他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虽然临死前他可能怨恨并担忧一无所长的我。

我深觉残忍。

等我开始上学,稍微懂一点人情世故后,我幻想我也见到同我那日一样一个真诚贫穷的脏兮兮的女孩,我根本不可能向她索要什么或者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有的人思维天生就是为了殉道而设置的,也许一句恶言对其他人而言可以用另一句恶言回击,但于我而言,那是不能的。

为什么他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呢,他怎么忍心对我做那样的事。

我开始上学时他已经不上学了。

我见过他一面,还旁敲侧击的问他,当时为什么那么骂我。

他说随口骂的,大家平时都那么骂人,他竟然问我,为什么这么在乎?是不是确有其事。

尽管我再怎么发挥慈悲心,仍然做不到原谅。

他不能理解、谁都不能理解我听到那话时受到的恶意。

这件事我从未告诉过旁人,一直默默的寻求解法。有一次看佛家的书,说只要我心里什么都没有,那他的话就起不了作用。

我在想,这绝对是佛家为了自洽而编出来的,撰书者应该标明阅读此言者年龄须在XX以上、读过XX本佛经才算严谨。

我还没有受过教育,我天性好奇,天性会思考,不知何为对错是非,他那么引导我,我若是不耻辱不憎恨,那便只能走上犯罪的路。

但他那样的人,竟然家庭美满。

唯一遗憾的是没读书,但他能对我说出那样恶毒的言语,他怎么还能读书呢?文明与野蛮向来背道而驰不是吗?

我因为因为没有父母而遭受过一些奇耻大辱,不是夸张手法,如果现代价值观下的大家认为在中午放学后几个男生把另一个男生和我的裤子脱掉然后跑掉不算失礼的话。

我记得当时那个男生羞涩又难堪的表情,他眼中被欺负惯了的麻木刺痛了我。

后来我一度想逃离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上天不知怎么曲解了我的意思,让我遭遇拐卖。

我想象的逃离是考上大学,但上天赠予我的逃离是——让我被拐卖。

被拐卖这件事早有预兆。

不知几岁时,有辆载沙车经过家门口,我在荒草园中拂花弄蝶,司机停下车朝我跑来,我撒腿就逃,后知后觉发现那是人贩子。假如那天我没意识到危机,不知道之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但我想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去某位朋友家学自行车,不慎从柏油马路上跌下去,我以为会落进山崖,但被一个树坑救下。我把成人自行车推上去,看到崖底一层稀薄迷雾,如果那时候生命到了尽头呢?

我好幸运,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守护着我,我在该遇害的时候往往平安无事。

但好运总有用完的时候。

我被拐卖。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一个雨夜。

那段时间村子里有偷鸡贼,好多户人家的鸡都被偷了。

我跟奶奶打算保护家里的鸡。

谁都没想到,偷鸡只是幌子,人贩子只是见这里山高水远,特意跑来工作的。

他们探查每户人家的情况,挑中了我。

我被抓走。

幸好,鸡安然无恙。

我想我被抓这件事不会让我家里人伤心难过,血缘这种事情太玄学了。

我也是后来看了古代小说才知道‘受宠’一词的重要性,我是不受宠的小辈,所以其他亲戚当然不会站在我这边。

被送到孟家以后,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

别人要是知道我的想法,大概要批评我了,但是我只能阐述事实,没人关心过我想吃什么,更没人关心我生没生病。

虽然我知道孟恪关心我只是为了加倍的伤害我。

我像是活在氧气稀缺的地方,每天的呼吸都不上不下。

我竟然,会觉得一个人贩子,关心我。

我得是多可怜,多缺爱啊。

我到底是个什么人。

据我所知,我的父母并没有找过我。

要是没有被拐卖,我应该要上五年级了。

后来看过新闻,我的家乡风平浪静,没有报案通知。

我就这么被遗忘。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这场拐卖来得早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记着过去的事,承受双倍的伤害。

我好讨厌课本,好讨厌童话故事。

为什么要那么强调父母的爱。

是因为大多数父母都好伟大,所以不伟大的父母被报送了吗?

到底有没有人思考过这件事,当这些根深蒂固的想法种在小孩的思想里,那她将来要用多大的勇气去承认自己是不被爱的?

她得受多大的伤害才有勇气去反驳印刷在书上的东西!

倘若‘教育’只是为了教育那部分从生下来就拥有很多爱的人,大可以直接杀死我。

我万分合理地怀疑,教材歌颂父母存在讨好成分。

孟恪送了我很多裙子,出门他就会让无数保镖跟着我,但那些保镖像是会隐身,反正只要我不跑他们就不会出来。

有一次在商场碰上一个男生朝我吹口哨。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男生已经被保镖摁倒在地。

我竟然……竟然感受到了安全感。

成为一个私有物对我而言到底是错是对?

没有孟恪,我在会所会被抓去调-教,会成为千千万万人可以拥有的物品。

我竟然开始感激他。

但是买卖同罪!

我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开始分析我的人生。

假如我没有被拐卖……

我智力并不优越,在家并不受重视,大约跟同村的女孩一样,上完初中就被抓去卖钱嫁人生孩子。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拐卖?

是的吧?

这些疑问困扰了我很久。

直到我知道孟恪的秘密。

——他经营着一个拐卖集团。

我见识浅,不知道拐卖需要用到好多数据分析表以及地域调查文件。

当真相摆在我面前时,我极其震撼。

整个孟氏的所有超前技术竟然都是为了拐卖而设。

可怕的是,很多能叫得出名字的企业家都参与其中。

我经常见他们出现在财经杂志上,面对记者侃侃而谈,说要让国内经济腾飞,让民众过上好日子。

我一连失眠几天。

假的,都是假的。

孟恪还不知道我已经了解了他的一切。

他看我的眼神那么温柔,他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年龄可以当我的父亲,他心安理得的把我当成私有物。

他对我极好,没有折磨过我。

这也是我不会因为自己而恨他的原因。

他每次都像是透过我看见了另一个人,对我的好都像是在补偿什么。

他跟我说,是为了补偿我没有得到爱的十几年。

我不相信。

他给我取了新的名字,我也很快适应了新的名字。

我经常会想,我的人生已经烂透,那其他被拐卖的人呢?

他们原本可以平安顺遂。

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被那么多人折磨。

我越来越恐惧孟恪。

想过杀他,但是这个拐卖集团已经不止是他在经营,他背后的关系网错综复杂。

要是轻举妄动就不好了。

我很快会上高中,也许可以借机找几个帮手。

刚才孟恪告诉我,他要去涉溪找一个人,让我跟他一起去。

日记就写到这里了,我不能带走,会被发现的。】

孟恪当时接到的是你妈妈的消息,他以为他们可以破镜重圆。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其实我跟她是一类人。

我们太过相似。

我只不过比她幸运,因为我遇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