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郎话风一转,覤着柳康笙神色试探道:“就是爹您看看,柳渔那刺绣要么就不学了成不?离那位周牙婆来安宜县也就是半个月了,您说那丫头要是这时候飞了,咱可哪里找去。那人可说了,这周牙婆出手阔绰,要真是一等的姿色,少说得有这个数。”他一面说,一面拿手指比了个八。
八十两!
他们老柳家几代人凑一块也没存到过这么多家当。
他满以为是能说服他爹的,却不料柳康笙沉吟一番,还是摇了头:“这不成,刺绣是门好手艺,我看你三弟妹学得还不错,她学好了,往后咱们家的姑娘个个能学。”
柳大郎心里呸一回,他又没生闺女,可面上却是不敢,只能讪讪陪笑,“爹说得是,还是您瞧得长远。”
柳大郎正捧着他爹,伍氏清了清嗓子,悄悄给二人打了个眼色,两人回过味来,默契的一起止了话头。
王氏才走到门口,乍一见长子长媳竟然也在房里,她愣了愣,又见自己一来,三人齐齐安静无声的,王氏心里敏锐的就拉起了小警报,这绝对是说什么不能让她听的小话,把三个神色挨个打量了一遍:“这是说什么呢?”
柳大郎笑笑,“跟爹说说今年都到哪里找活儿呢。”
王氏一个字儿也没信,说这话用得着单独窝这正房里来?刚才桌上不好说?
她知道老大面上老实,实则最是奸滑,没奈何老头子最看重长子,伍氏又会生,就连她也不敢说半句不好的,遂也只能顺着柳大郎的话点了点头。
柳康笙敲敲烟杆,道:“行了,都回去歇午觉吧,下午地里还一堆的活计。”
柳大郎和伍氏趁势就走人了,说了几句爹娘好好歇着的话,一齐出了正屋。
回到自家房里,在柳康笙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安分、夫唱妇随的伍氏,话一下子多了起来,压着声音和柳大郎道:“爹还是惦着那点刺绣的手艺,我这心里不安稳,最近得盯着柳渔一些,你找着机会还是多在爹跟前敲敲边鼓,就柳渔那长相,一天天的往镇上跑,我这心里怎么都不安生。”
“你想想,这要是招来个家境殷实又舍得出聘银的,那还有咱们什么事。”
原是话赶话说到这份上的,话音一落,伍氏自己都陡然一惊。
柳大郎坐在床沿正脱鞋的手也一下就顿住了,猛然抬头,夫妻俩相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震惊。若是聘银,那就是入的公中的账,三房都盯着的,到时还能有他们什么好处。
柳大郎也不脱鞋睡觉了,在屋里团团的转,转而又想,镇上多少人家舍得出八十两?还正好叫柳渔撞上?心里才稍稳了一点点。
柳渔进家门前就想着今日是约莫是要被发作的,但她今天心情太糟,实在不愿应付,归家时屋里极静,知道都歇午去了,她索性放轻了手脚,悄没声儿的回了自己房里。
只是一向喜欢往外跑的柳燕今日竟安安生生在房里歇午晌,她也没睡实,听到开门的动静就翻转了过来,瞧见悄声进门的柳渔,哟一声笑了,把手往床上一放,托着腮笑,“可是回来了。”
一双眼睛照柳渔裙摆处一遛,“今儿又是扭伤脚了?”
原是特意守在家里等着瞧热闹的。
柳渔实在没心情应付她,也不想搭话。
柳燕也不稀得她应付,她候在家里可不是等着柳渔给眼神的,就是擎等着看戏呢。
这下子也不睡了,掀了被子一趿布鞋就往外蹦,“爹,娘!柳渔回来了!”
柳渔:“……”
这不是姐妹,是上辈子的仇人投胎到一处了,造孽。
柳康笙恼火归恼火,但柳渔人回来了,这会儿在她自己房间里,柳康笙自恃着身份是不会过去的,倒是王氏,走路带风的卷到了两个女儿屋里。
柳渔这回也不费神编什么借口了,直接认错,说是没忍住在镇上那些铺子逛了逛,看了看头花胭脂和衣料。
王氏一下子就哑了口,脸上难得露出了心虚模样。
姑娘家就没有不爱这些东西的,比如柳燕,从小到大给她买的各种头花头绳攒在一块也有一小木匣,衣料也都是镇上布铺挑的鲜亮颜色。
可柳渔不是,她从小到大穿的是自家织的土布做的衣裳,用得最好的头饰就是走村串巷的货郎挑来的红头绳,后来学会打络子,也自己做点儿东西用着,这就是顶奢侈的了。
听柳渔是逛这些铺子去了,王氏想骂骂不出来了。
她亏心。
于是最后高举轻落说了句:“以后看着时间,让你去镇上是学东西,不是去玩逛的,十五岁的人了,别跟那不知事的一样,连饭都不知道着家吃。”
然后走了。
柳燕:“???”
怎么她上回说了句话挨耳光,到柳渔就这?就这?就这?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王氏背影,直到王氏回了正屋,柳燕心态崩了。
她娘果真是偏心柳渔的,偏心到她那不知在何方的姥姥家去了!
柳燕瞪了柳渔一眼,气饱了,也睡不着,转身就出门找要好的小姐妹怒喷王氏去了。
柳渔卸了一身的气力,满心疲惫地趴在床上,将脸埋在枕间,把所有思绪全放空,许久之后才恢复些许心劲儿,为此后作起了打算。
而正屋里,王氏回房就怔怔坐在床沿出神。
柳康笙等了一会儿,没听王氏给他说情况,出口问道:“怎么说,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王氏打迭了精神,把柳渔的话作了转述,末了犹豫了好一会儿,道:“康笙,我总觉得,这些年我太亏待了她。”
柳康笙皱了眉头,身子微微坐直了些许。
王氏嘴边的话就滞了滞,末了还是那点子良心未泯,同柳康笙道:“因她是我带过来的,我怕大郎他们兄弟几个不乐意,打小就把她和家里的孩子区分开来,渔儿也乖巧听话,这几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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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康笙眼神陡然一利,王氏到嘴的话就缩了回去。
柳康笙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沉着脸道:“当年那些钱,这些年不是早用了?还提这个作什么?”
见他没有发作,王氏才壮了几分胆色,嗫嚅道:“也不是要提那个,我是说,渔儿也十五了,再留她两年,怎么也得说人家了,你看是不是后边她刺绣能赚到银钱的话,给她一些作嫁妆?”
后边这一句,王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说的。
没有嫁妆的女人,生得再好到了婆家也要受蹉磨。
柳康笙听王氏为柳渔跟他讨嫁妆,眼里闪过几分异色,倒别过了眼去,不敢让王氏从他神色间觉察到什么,含糊应道:“成吧。”
把王氏喜得什么似的,一张浸染了风霜的脸笑出不少细纹来,“那我替渔儿先谢你。”
柳康笙嘴角肌肉抽了抽,垂眼寻思起怎么才能把事情做得更周密些,为了将来日子消停,最好就是除了老大俩口子,这家里谁也不知道。
又想起老大说的,那周牙婆是常年里走南闯北的大户,寻常姿色都瞧不上,买人也要正正经经的去官府交割文书,断是不肯少了一点手续的,这却是有些难办。
不过柳康笙斜眼睨一眼还兀自傻乐的王氏,觉得真不成的话也不是多大事,为了老大和宝哥儿着想,二房三房要避着些,拿捏个王氏还不在话下。
正午的辰光就在这俩口子各怀心思中度过了,柳康笙因心里存了事,难得的今儿没训诫柳渔,看着时间点儿差不多了,起床喝杯热茶就准备去地里。
柳家弟兄三个自然都起在柳康笙前头的,父子四人要出门时,柳家来了一位稀客。
一个年过四旬的妇人,衣裳穿得干净板正,头发抿得溜光水滑,不是柳家村人,柳家几个大人倒个个都识得她是谁——邻村张大娘,常日里走村串户给人保媒拉纤的媒婆。
这一年柳家正当适婚之龄的是谁,这媒婆又是为谁而来的,一家子心里都有谱。
伍氏和柳大郎对了个眼色:看吧,可是叫我料准了?
柳大郎一颗心高高提了起来,伍氏脸上倒还端得稳当,无它,要是镇上富户来提亲,找的可不会是张媒婆,至于周边几个村的少年郎嘛,伍氏是不担心的,哪家出得起八十两的聘银?
她冲柳大郎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慌张。
夫妻俩很有几分默契,柳大郎提着的心就落了下来,他是最放心伍氏不过的,有伍氏盯着,不怕出什么意外。
而柳康笙心中也稳当得很,王氏中午才透过话,一时还没有嫁女的打算,况没他点头,王氏也没胆儿作那么大的主,他一个男人也不好同媒婆打交道,遂也不多说什么,与那张媒婆打了声招呼就带着三个儿子出门去了。
王氏中午才想过女儿嫁妆的事,这转眼媒就踏进了家门,虽还准备多留长女几年替家里再赚些银钱,也替她自个儿攒几个嫁妆,可媒婆是最不好得罪的,也笑吟吟请了张媒婆堂屋里坐。
柳家三个儿媳在外人面前那是一个赛一个的会做人,泡茶的泡茶,拿花生瓜子的拿花生瓜子去了,一句都不需王氏嘱咐。
王氏笑着拉了凳子请张媒婆坐,笑道:“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张媒婆先把柳家三个儿媳夸了一夸,而后才转到正题:“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王妹子也知道我是做的什么营生,老姐姐今儿是给你报喜来的。”
王氏有些尴尬,面上倒还挂着笑,道:“瞧您说的,这无端端的,喜从何来。”
这时伍氏已经端了茶进来,把两碗热茶先给王媒婆奉上一碗,又给婆母王氏奉上一碗,而后就笑吟吟问道:“张大娘今儿来,别不是替我家大妹妹说合来了吧?”
都道是长嫂如母,可那是当娘的没了的情况下,王氏这还在呢,伍氏这作派就有些不讲究了。